二十三
我至今想来都感到头皮发麻,但又找不出合适语言来准确描绘的眼神。我担心那枯井一样的眼睛里会进一步涌出泪来,尤其怕再由眼泪催生出令人难堪的荒唐的话来。于是我仰起头、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抑制住尚在涌动的心潮,然后抬手拍了一下牛的脊背。老牛向前伸伸脖子哞地叫了一声,随之便抬腿迈动起了四蹄。然而她却并没有就此而打住,而是影子一样地跟随在我的身后,喋喋不休地向我叙说她的一切遭际。我数次想想办法制止,但终因于心不忍而一次次放弃——她大概难得找到一个可以诉说衷肠的人,苦水倒尽了,人也许从此就轻松了。
二十几头牲口从牛棚和马厩牵进牵出,我从马厩、牛棚到院子里的石槽之间不知走了多少趟,而在这个过程中,我出乎意外地获悉了玉英从出生到现在的屡屡的幸和不幸。包括她的那些令人无法启齿的个人隐私。
她说她多次想到过死,说,那天我把衣裳的所有挎兜里都塞满了石头,又用两个网兜装上两块大石头绑在腰上,鞋也没脱就下水里了。她说她一步步走到池塘的中央,那里的水深,等水没过头顶,顶多呛几口水,喘不上气人就完了;要是没马上呛死,多喝一会儿水涨破肚皮死也没事儿——难受、受折磨也就一小会儿,总比一辈子都受苦、被折磨强。反正死了尸体也不会漂上来嗨!就算漂上来丢人现眼也没有事儿,反正是人死了什么也知不到了。这样一了百了,权等于我没到这世上来过一样……
咦!
我心里一惊。那个水中美妙绝伦的胴体以及那一幅幅曾经令我魂牵梦绕、夜不成寐的动人画面顷刻之间又浮现在我的面前。往事历历在目,美丽动人的话语言犹在耳。我把手里的锅盖啪的一声又扣回到锅上。我索性放弃了这一顿晚餐。
怎么我站直了腰身,拧紧了眉头,那天你不是明明在洗澡吗
大概我的眼神和语气里充满了愤怒和鄙夷。她立马垂下了眼睛,是的。开始我是想自杀来着,可看到你以后,我又改变了主意。因为,因为——她低下头去,用脚尖蹭舐着地面,声音也顿时低沉了下去:你让我看到了一丁点儿的希望。稍微沉默了一小会之后,她又抬起了干涩无神的眼睛。
小时候俺庄上有个叫二丫的闺女,因为不想给她哥换亲嫁一个哑巴,要死要活地哭了好几天。他爹说,你死兮吧!我在这看着你去死兮。你别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你死了还不如被踩死的一只蚂蚁!二丫最后真的喝药死了。没过多长时间,庄上的人早把她和她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真像是踩死了个蚂蚁一样。
她的头又耷拉了下去,而且越低越深,那会子,我把你当成了一根救命稻草。心想,要是抓住了这根稻草,重生就有了希望——反正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嗐,那天晚上,我真心想把自己交给你……
我稍稍有些平静的心湖又开始荡起了涟漪。她哪里像人们所传说和议论的那样啊——那分明是在诋毁和污蔑!不仅如此,事实上,她甚至于比一般的正常人还要正常。她,毕竟是田有才的女儿啊!……
我尚且在沉思中,她却猛然地抬起头来,泪眼巴巴说,求你帮帮忙,让我有一个孩子吧!
她猝不及防的举动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本能地向后倒退了两步,哎!你怎么……我想呵斥,却又于心不忍,但我心里同时也清楚,此刻,任何叱责以外的温暖举措都绝不是上策。她大概想打消我的畏缩和胆怯,更上前一步,说,一个女人,哪能没有孩子呢求你了,给我一个孩子吧!
我已经退出了屋外,站在院子里,大声呼叫着,撵她出去。她却转身径直朝着我的那个房间走去。我不得不抢先一步,将埋在枕头底下的书籍往腋下一挟,飞也似的跑出了大门外……
当我带着陈兴旺一起回到牛栏院的时候,玉英正斜躺在我的草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