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契丹王竟是那日我在万花灯会遇见的男子,是我日思夜想了那么久的人。他今日穿着契丹的胡服,身着了圆领大红袍服,足蹬皮靴,这是契丹传统的婚服。
李怀节亦心喜不已,他本对这大唐公主无甚兴趣,却又不得不为了两邦之颜面假意逢迎,却没想到,送来和亲的小公主,竟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一袭鲜红的嫁衣映衬着她桃花般的容颜,明眸皓齿,皮肤白皙,神态娇媚。
一头黑发挽成高高的美人髻,头戴的凤冠与身上点缀的明珠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拦腰束着苏绣凤凰的腰带,勾勒出玲珑巧致的身材。
和当日在长安城遇见的女子,似一样又不一样。
鸳鸯被里成双夜,一夜春风又良宵。
【5】
暮春的草原还带着料峭寒意,我裹紧狐裘站在营帐前,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在暮色中化作青黛色的剪影。长安的桃花此时应当开得正艳,而这里只有零星几点野杏花在风中瑟缩。
这大概是我自离开长安以后最快乐的日子。
见到李怀节的第一眼,从他眼里的惊喜我便知道,他和我一样,没有忘记我。
他也念着我。
李怀节从背后环住我的腰,他身上青松与皮革的气息瞬间驱散了北地寒风。
明日带你去白狼水看初融的冰凌。他的中原官话说得比之前更流利,温热气息拂过我耳畔,冰层断裂时像玉磬相击,你定会喜欢。
如今他额间银饰换成了狼王金纹,掌心粗糙的茧子摩挲着我腕间鎏金跳脱。当他握着缰绳教我骑马时,那些茧子会蹭得我手腕发烫。
契丹的枣红马比长安御马高大许多,我总在颠簸中慌得攥紧他衣襟,他便朗笑着将我揽到身前:阿乐要抓紧了!
草原的风裹挟着草籽与露水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的锦缎披帛与他的发辫纠缠在一起,在疾驰中猎猎作响。
暮色四合时,他常带我去鹿鸣谷。躺在缀满星子的夜幕下,他的指腹轻轻描摹我眉间的花钿:当年在长安,你额间画的是不是金箔剪的翠羽
我枕着他手臂数流萤,远处传来悠长的骨笛声,与记忆里大明宫的钟鼓渐渐重合。
直到那个飘着细雪的清晨。
我掀开帐帘时,正撞见几个契丹女子朝地上啐唾沫。她们迅速藏起手中带血的狼皮,可我还是看清了皮草上残留的箭孔——那是唐军特制的三棱箭镞。
李怀节的亲卫拓跋烈急匆匆跑来,皮靴上的血渍在雪地上洇出暗红的花。
公主还是回帐吧。他侧身挡住我的视线,腰间弯刀沾着未擦净的血迹。远处传来压抑的呜咽声,几个老妇人抱着染血的襁褓跪在萨满图腾前。
我突然想起三日前消失的汉人厨子,他做的金齑玉鲙最合我口味。
那天夜里,李怀节身上的血腥气比往常更重。他沉默地为我篦发,牛角梳突然咔嗒断在纠缠的发结间。铜镜里映出他泛红的眼角:今日又有三个孩子没熬过寒冬。我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在妆奁上,裂开细小的纹路。
此后送来的奶茶开始掺杂羊膻味,侍女失手打翻我带来的越窑茶具。去岁中秋埋下的桂花酒,挖出来时只剩碎陶片。
最可怖的是那夜惊醒,帐外火光冲天,十几个契丹汉子举着火把怒吼,被拓跋烈带兵拦在三十步外。我蜷在榻角,听着此起彼伏的唐狗咒骂声,怀里的暖炉渐渐冷成冰坨。
自安禄山担任平卢,范阳两镇的节度使,为由军功向陛下邀宠,屡屡无故侵袭奚族与契丹的领地,伤害其百姓,又抢掠其财产。
李怀节为此不甚烦扰。
无人敢在我眼前置喙,可我仍然知道,我这个大唐来的公主并不受人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