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剡溪雪
永明九年冬,剡溪畔的寒梅尚未来得及吐蕊,大雪便急匆匆地落了下来,像是谁打翻了天上织女的银梭,漫天都是碎玉般的雪片。我是在这样的雪天里遇见昙曜的。那日我照旧去溪边汲水,木桶刚触到冰层下的溪水,就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咯吱声,像是枯枝在雪地里断裂。
回头时,雪光晃得我睁不开眼睛。等视线渐渐清晰,我才看见雪地里蜷着个人影。他穿着件褪色的酱色僧袍,下摆被雪水浸透,冻得板结成硬壳。最显眼的是他怀中紧抱的青瓷罐,罐口缠着褪色的莲花纹锦缎,缎面上的金线已黯淡无光,却依稀能看出曾经的华丽。
施主我试探着唤了一声,雪地上只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走近了才发现,他的手指竟与冻土冻在一处,暗红的血丝从指缝间渗出来,染红了积雪。我忙脱下外裳裹住他冰凉的身躯,抱起他往草庐跑去,怀里的僧人忽然动了动,指尖无意识地掠过我颈间——那是块与生俱来的胎记,暗红色的莲花形状,养母常说这是佛缘的记号。
等我把人安置在暖炉边的竹榻上,他才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眼睛真是好看,幽邃得像深潭,眼尾有两道浅浅的笑纹,大约是常年的笑意在脸上留下的痕迹。他嘶哑着嗓子开口时,声音竟像被雪水浸过的古玉,带着股清冷又温润的质感:姑娘……可认识这瓷罐上的莲花纹
我下意识地摸向颈间,那里火烧火燎地疼,像是刚被火燎过。这才发现他掌心也刻着朵未开的莲花,细密的针脚将暗红的图案缝进,与我颈间的胎记竟分毫不差。两个人就这样愣愣地对望,雪光从窗棂透进来,把他清瘦的脸映得近乎透明,连睫毛上挂着的雪珠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佛前供器。他的声音低下去,仿佛在呢喃,从建康大报恩寺来的供瓷,怎会流落剡溪我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僧袍,领口绣着极精致的宝相花纹,那是只有皇家寺庙的僧人才能穿的服饰。他见我盯着衣袍看,嘴角扯出个自嘲的笑:不曾想佛门弟子也会有流落山野的一日。
我转身从陶罐里舀了勺米,添了碗姜汤给他。看着他把滚烫的汤水一点点咽下去,喉结上下滚动,才忽然想起问正事:施主怎会晕倒在溪边他指了指怀里的瓷罐:这是大报恩寺仅存的供瓷,我本要去天台山寻旧窑,不料中途遇了暴风雪,马匹受惊……他没再说下去,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瓷罐上的莲花纹,那里有几道新添的划痕,想来是摔落时磕碰的。
那晚雪下得更大了,窗纸被吹得簌簌作响,像极了建康城里琉璃瓦上积雪滑落的声音。我给他铺了床干净的褥子,自己裹着毯子睡在炭盆边。半夜里被冻醒,却见暖黄的灯光从隔间漏出来,昙曜正伏在案前,借着摇曳的烛光描摹什么。我悄悄凑过去,见他面前摊着张揉皱的藤纸,纸上勾勒着青瓷的轮廓,缠枝莲从罐口一直蔓延到底足,根根茎脉都像是要从纸上探出来。
阿瓷他察觉到我的靠近,转头时烛火映着他清瘦的脸,竟有几分少年的羞赧,在看什么我指了指纸上的莲花:这花好像会开。他顺着我的手指看去,忽然笑出声来:这哪里是花,不过是些死板的线条。说着就要去抓那张纸,我却机灵地往后跳开,把纸高高举过头顶:才不是!我昨夜梦见开片的青瓷,纹路就像这纸上画的,一片片剥落时还带着光呢。
他被我逗笑了,眉眼舒展开来,连带着整间草庐都暖和几分。炭盆里的火苗跳动着,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像是一尾在溪边游弋的鱼。我忽然想起养母说过的话,她说我是从溪边漂来的,襁褓里只有块青瓷碎片,上面刻着莲花纹。那个瞬间,我鬼使神差地撩起衣襟,露出腰间缝着的碎瓷片——边缘参差的青瓷上,一朵未开的莲花纹正对着他掌心的胎记。
昙曜的手不受控地颤抖起来,他伸出手又迟疑地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