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动物园的柏油路在七月骄阳下泛着油光,像块即将融化的麦芽糖。小丑踩着那双磨掉后跟的红漆皮鞋,鞋跟敲打石板的脆响惊醒了睡莲池畔的青蛙。他怀里抱着半人高的苜蓿饲料袋,汗珠顺着油彩斑驳的鼻尖滚落,在绒毛编织的假鼻上凝成水晶珠子——那是去年狂欢节剩下的道具,如今已褪成灰扑扑的藕荷色。
小丑!三号笼的竹叶青还没喂!饲养科主任的吼声裹着东北风卷来,惊飞檐角打盹的麻雀。小丑慌忙将饲料袋摞在爬满青苔的墙角,米色工装裤的膝盖处立刻洇出两团深色汗渍,仿佛宣纸上晕开的墨梅。他小跑着经过孔雀园时,蓝孔雀正抖开翡翠屏风,金属光泽的羽毛在阳光下碎成千万片,恍若神女失手打落的琉璃簪。
这是小丑在动物园当差的第三年零七个月又三天。他记得每只动物的食量精确到克,记得保育室恒温箱的刻度比认得自己的掌纹,甚至知道非洲象珍珠最爱吃切成八瓣的苹果——那是它被偷猎者弄断半截象牙那年养成的怪癖。同事们总笑他像只围着磨盘打转的骡子,可当暴雨夜水管爆裂时,是他在齐膝深的水里抱出瑟瑟发抖的幼狮;当怀孕的河马莲藕食欲不振时,是他天不亮就守在城郊菜市场,从老农箩筐里挑选沾着露水的苜蓿。
此刻他正踮着脚给长颈鹿云朵喂食,金合欢树叶的清香混着长颈鹿温热的鼻息扑在脸上,像春日里最温柔的耳语。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皮鞋叩地的脆响,饲养科主任的影子投在饲料槽上,像柄淬了毒的漆黑匕首。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主任将报表摔在铁栏杆上,纸页边缘划过小丑的手背,留下一道细长的红痕,宛如胭脂虫在雪缎上爬过的轨迹,企鹅馆的温控系统故障,你居然填了正常
小丑的耳朵嗡嗡作响,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颅腔里筑巢。他记得清晨检查时,显示屏明明跳动着26℃的翡翠色数字,像极地冰川在黎明时分的微光。但当他试图解释时,主任的唾沫星子已经溅到他画着油彩的脸上,带着隔夜韭菜盒子的馊味:明天不用来了,我们这儿不养睁眼瞎!
饲料槽里的胡萝卜条突然变得锋利,扎得他掌心发疼。小丑望着云朵卷曲的睫毛,那上面还沾着今晨的露水。他想起三个月前暴雨夜,自己抱着幼狮琥珀冲进值班室时,这个中年男人正用保温杯泡着枸杞茶,茶水涟漪里浮沉着与他如出一辙的冷漠。
主任,再给我次机会……小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他忽然注意到主任西装下摆沾着片羽毛,靛蓝色的,该是方才路过孔雀园时沾上的。多滑稽啊,他想,这个永远西装革履的男人,此刻倒像只被拔了毛的孔雀。
主任的皮鞋跟碾过那片羽毛,转身时带起的风卷走小丑胸前的工牌。塑料牌在半空划出抛物线,轻轻落在云朵的食槽里。长颈鹿温顺的舌头卷起工牌,金属扣在紫檀木般的舌面上留下一道白痕,倒像是给这庞然大物戴了枚滑稽的耳钉。
小丑蹲下身捡拾散落的胡萝卜条,工装裤口袋里的奶糖硌得大腿生疼。那是给企鹅馆的雪球准备的,那只跛脚的小家伙总爱把糖纸藏在翅膀底下。此刻雪球该在浮冰上打盹吧它绒毛里残留的奶香,是否会随着今晚的月光飘到值班室窗前
主任,上周水管爆裂那次……小丑突然开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是我潜进齐腰深的水里关的总闸。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饲料房里泛起回音,惊起房梁上打盹的蝙蝠,上个月河马产崽,也是我守了三天三夜……
主任的背影顿了顿,西装下摆的褶皱像极了被揉皱的解雇通知书。他最终没有回头,只有皮鞋敲打地面的节奏愈发急促,像在逃避什么洪水猛兽。小丑望着云朵将工牌吐回食槽,突然想起幼时在马戏团,父亲总说:观众要的是笑声,不是你的眼泪。
可此刻他分明听见云朵嚼碎胡萝卜的脆响,像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