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遇
民国三十七年的梅雨季来得格外早。五月刚过,上海的天空便像被浸在墨汁里的棉絮,终日阴沉沉地压着,雨丝细得像纺车抽出来的线,缠在棚户区歪歪扭扭的晾衣绳上,滴在青灰色的碎砖地上,渗进墙根发了霉的稻草堆里。空气里浮着股说不出的酸腐味,是馊掉的菜汤混着潮了的煤球,再加上墙缝里钻出的青苔气息,直往人鼻腔里钻。
阿笑蹲在破庙门槛上,膝盖抵着胸口,手里捏着半张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粉红包装纸。那是从前天路过的点心铺门口捡的,边角还沾着芝麻粒,被雨水泡得软塌塌的,倒正好做纸鸢的尾巴。她把纸对折再对折,指甲在折痕处压出细印子,忽然听见庙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是二柱家的小囡又来捡煤渣了
阿笑姐!脆生生的童音混着雨声撞进庙里,扎着羊角辫的小秀从供桌后面钻出来,裤脚挽到膝盖,沾着泥点子,我阿爹说今早码头上卸了美国罐头,吴二爷的人守着,我们捡不着烂菜叶了。
阿笑抬头,见小秀的小脸上沾着草屑,鼻尖冻得通红,心里一揪。她把折了一半的纸鸢塞进围裙兜,从怀里摸出块晒干的红薯干,那是三叔昨天用最后半块米换的,先垫垫肚子,等阿笑姐折完纸鸢,带你们去后巷摘马齿苋,煮点野菜粥喝。
小秀接过红薯干,刚要咬,又缩了缩手:阿笑姐不吃吗
阿笑姐不饿。阿笑伸手揉了揉小秀的羊角辫,发梢还滴着水,快吃,凉了硌牙。她望着小秀狼吞虎咽的模样,喉结动了动——其实她从昨天晌午就没吃东西了,可看着这些没爹没娘的小囡,总觉得自己多扛一会儿,他们就能多活一天。
破庙的门吱呀一声被风掀开条缝,阿笑抬头望去,供桌上那尊缺了半张脸的观音像正对着她,嘴角还留着前年长奶奶来拜时抹的红胭脂。她记得上个月初一,有个穿蓝布衫的老嬷嬷来烧过香,说这庙是前清时建的,后来打仗被炸了半边,菩萨却始终没挪过位置,心诚的人,菩萨看得见。老嬷嬷走的时候,往功德箱里塞了枚铜板,说给庙门口的苦孩子买碗热粥。
阿笑摸了摸颈间的银锁片——那是父母留给她的,说是能保平安。锁片已经磨得发亮,边角有些毛糙,她总爱用拇指蹭那上面的长命百岁四个字。雨丝顺着门帘似的破布帘飘进来,打湿了她的蓝布衫,可她顾不上,又低头折起纸鸢来。纸鸢的骨架是用竹篾编的,竹篾是三叔从码头捡的,他说这东西轻,能飞高。阿笑想等天晴了,带小秀他们去江边放,看着纸鸢飘到云里,说不定能把霉运都带走。
笃笃笃——
庙外传来皮鞋跟敲青石板的声音,阿笑的手猛地一抖,纸鸢的尾巴撕开道口子。那声音太熟悉了,是吴二爷的手下,常来棚户区收保护费的。他们总穿着油亮的黑皮鞋,走路时鞋跟敲得石板响,像催命的梆子。
小秀,快躲到供桌底下!阿笑低声喝了句,把小秀推进供桌下的稻草堆,又把自己的纸鸢往怀里一揣,走到庙门口。雨丝打在她脸上,她看见三个穿黑布短打的男人正往庙里走,领头的那个戴顶灰礼帽,帽檐压得低低的,露出半张青黑的脸,左眼角有道疤,是吴二爷手下的疤脸阿四。
笑梅丫头,疤脸阿四斜着眼,嘴里叼根烟卷,你三叔呢上回欠的三块大洋,吴二爷说今儿个得结清。
阿笑攥紧了围裙带子,指节发白:三叔去码头扛包了,说是下晌能结工钱。
扛包疤脸阿四嗤笑一声,吐了口烟,码头上的活计轮得到他个瘸子骗鬼呢!他往前跨了一步,雨水在他脚边溅起泥点,我听说你三叔昨儿个去赌场当荷官了赌场的规矩,荷官抽成要分三成给场子,他倒好,敢往自己兜里揣
阿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三叔确实去了地下赌场,为的是给她买药——她前儿个咳得厉害,夜里发低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