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得生生看着凤霞产后身子越来越差,几乎是追着她娘的脚步离开。我想,我两个孩子苦的,遗憾的都是他们太苦,身体底子太差了。
老丈人有遗憾吗想来是有的,我们都一样是个年轻时的烂人,老年了的苦人。作为和我一样越苦却越能熬的人,他甚至比老当益壮的王老师还要能熬,还要晚熟,一直经营着他的米行,那米行和他的生命一样,半死不活,他如米一般苍白,只有见到苦根,才能泛起点米黄色。直到他落葬,他的脸都比他藏着的那一幅两扇门板那么大的蒋介石像还要苍白。
二喜有遗憾吗想来是有的,他木讷老实了一辈子,嘴巴比我们所有人都要笨,心里窝的事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多要重,他时常骑着个自行车,后面绑着那个给家珍用的很破旧的小桌子改成的小椅子,小椅子上面坐着苦根,跑去电影院玩,苦根不爱看电影,他们便在那里瞎玩。他说他是在弥补什么遗憾,可是,他枯槁地躺在床上,抱着哭晕的苦根,无神地看着我的时候,却笑着对我说他没有什么遗憾了,他也要走了,遗憾都在我身上了。
二
我很老了,老得迟迟不熟却迟早要熟的。我一直很奇怪,我明明力气都比不上快死的时候的家珍了,身体比不上快死的时候的老丈人了,也和二喜一样没日没夜地操劳了,却总是死不掉。在苦根都会跑了的时候,有庆遵照他王老师的遗愿,带着苦根跑了半年,然后就去外地读书了,之后就再没回来,只时不时寄来信件,知道我不识字,会找人读,结尾都会画个歪羊羔做记号,他知道我会骄傲地指着这只歪羊羔对读信的人说他这个儿子孝顺。但实际上我我想的是,这孩子始终是不和我亲,而苦根大概也是没有天分,没有机会弥补他和王老师的遗憾。
我认识的人前前后后各式各样地离开了。我现在唯一的挂念就是苦根还小,我走了不知道他该怎么办,交给乡里养,我总会想起当初大锅饭的时候,村里养的牛和羊。他如今是我唯一的负担,却越来越重。
在我真的干不动了,苦根也开始能够帮忙地里的活的时候,有庆回来了。他跪在我的身前,把一本大红鎏金的证书交到我手里,磕了几个响头:
爹,我做到了!我考到了和王老师一样的教练资格证书,甚至还有队医证书!苦根以后跟着我,我不会再让他苦了!
我从椅子上软下来,几乎要小小的苦根抱着才没有彻底瘫掉,抱着有庆,爷儿孙仨抱头哭得呼天抢地。
三
苦根十岁那年,我在晒谷场撞见他蹲在石磙旁,用瓦片在地上划歪羊羔。暮色漫过他单薄的肩膀,他抬头时,鼻梁上的汗渍在夕阳里发颤。
爷爷,这羊的角咋总画歪
我摸着石磙上的凹痕,那里还留着当年解放军补墙时嵌的石灰块。歪点好,
我呵出的气在秋夜里成雾,羊腿站直了会摔,角歪了才顶得动风。
有庆带着学员在田埂练跑步的声响传来,年轻的脚步声惊飞了槐树上的寒鸦。苦根突然指着远处:舅舅又把旧跑鞋给学员穿了,自己穿露趾的。
我望着有庆一瘸一拐的背影,想起王老师熟了和邹护士吊死那年,他都抱着跑鞋在晒谷场哭到天亮。如今他裤脚沾着泥星,却把学员的号码布缝得比家珍纳的鞋底还结实。
去把你舅的鞋偷来,我往他手里塞了把新打的草鞋,就说我要拿艾草熏熏,去去脚气。
暮色更深了,晒谷场的广播开始播《社会主义好》,苦根蹦跳着跑开了。我摸着石磙上的石灰块,不知道为何想起赖粟司令当时穿的粗布衣裳。
有庆过来扶我起身:爹,明天带学员去县城比赛。
好,我拍了拍他肩膀,路过公墓时,替你外公和邹阿姨烧柱香,告诉他们苦根跑得比当年的你还快。
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