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景德路
37
号的铜铃总在起风时轻响,声音像浸了三十年的光阴,带着老瓷器特有的温润。老陈头坐在修补铺的木椅上,老花镜滑到鼻尖,正对着一盏缺角的青瓷灯盏出神。灯盏的裂痕里嵌着细碎的金箔,在秋阳下泛着微光,像谁把月光揉碎了粘进时光的裂缝。他腕间的翡翠镯随着呼吸轻轻晃动,那道曾让他心疼的石纹,此刻正与灯盏裂痕形成奇妙的呼应。
一、碎瓷记(苏璃篇)
景德路的梧桐叶打着旋儿坠在青石板上,苏璃踩着满地碎金停在
补心斋
门前。旗袍盘扣勒得脖颈发紧,她伸手去够铜铃,却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倒影
——
月白旗袍上的莲纹绣线开了岔,像极了她即将开口的请求。
师傅,能补吗
蓝布包裹滑落的瞬间,十二片青瓷碎瓷轰然坠在木案,清脆声响惊飞檐下麻雀。碗沿的缠枝莲纹断成三截,其中一片锋利的瓷片边缘还凝结着暗红血痂,在午后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那是三个月前的深夜,丈夫摔碗时,她下意识去接留下的伤口,此刻疤痕犹在,而婚姻早已千疮百孔。
老陈头的老花镜滑到鼻尖,镊子夹起瓷片时,金属碰撞声让苏璃想起婆婆临终前的咳嗽声。民国老货,
放大镜下,冰裂纹如蛛网状在釉层下蔓延,当年匠人在釉里掺了蚌壳粉,碎了倒像银河落进碗里。
他的声音带着惋惜,却又暗藏欣喜,仿佛在破碎中窥见了另一种美。
苏璃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往事如碎瓷般扎进记忆。新婚夜,婆婆将这只青瓷碗郑重交到她手上,碗底
安
字泛着温润的光:璃璃,瓷碗完整,家就不散。
可她没料到,丈夫会在婆婆离世后的第三个月,借着酒劲将碗狠狠摔向地砖。瓷片飞溅的瞬间,她想起婆婆藏在补碗手册里的金箔字条:裂痕是光住进来的地方。
那时的她只觉得可笑,如今却在这满地狼藉中,读懂了字里行间的深意。
老陈头从博古架取下豁口的粗陶碗,碗沿的金粉梅枝在阳光下闪烁。五八年大饥荒,
他的拇指摩挲着褐色胶印,我娘用米汤粘了三天三夜,现在盛热汤还能闻到当年的粮香。
苏璃盯着碗底模糊的
安
字,突然想起自己梳妆台抽屉深处,婆婆留下的补碗工具
——
生锈的锔子、装着糯米浆的玻璃瓶、还有块磨得发亮的鹿皮。那些被她束之高阁的老物件,此刻在记忆里泛起温柔的光。
修补得顺着瓷性来。
老陈头的镊子悬在半空,阳光穿过他手背上的蝴蝶形烫疤,在瓷片上投下斑驳光影。苏璃猛地一颤,这道疤痕竟与女儿小雨耳后的烫伤如出一辙。她想起上个月家长会,小雨怯生生举起画着三只手拉手小人的字条,中间那个小人耳朵上特意画了个红圈
——
那是女儿对自己烫伤的诠释,也是对缺失母爱的无声呼唤。
蓝布包裹里,还有半片碎瓷藏着秘密。苏璃看着老陈头的放大镜扫过瓷片边缘,那里隐约可见半朵莲花的纹样,与她腕间的刺青遥相呼应。那是三年前,她偷偷在纹身店纹下的图案,原以为能借此守住婚姻的最后一丝浪漫,如今却成了讽刺的印记。
有些裂痕,反而是福气。
老陈头突然开口,声音像是从岁月深处传来。他指着粗陶碗上蜿蜒的金纹,你看这梅枝,顺着裂痕生长,比完整的图案更有风骨。
苏璃的视线模糊了,眼前浮现出婆婆在灶台前补碗的身影,哼着的苏州小调里,藏着的何尝不是对生活裂痕的温柔接纳。
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