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土血月

    民国十一年深秋，米脂县姜家沟的黄土塬被血色月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省城警署的法医顾明远踩着满地枯叶，脚下发出酥脆的声响，像是踩碎了无数具干透的蝉蜕。他腰间的煤油灯在风中摇晃，昏黄的光晕掠过土墙上喷溅状的血迹

    ——

    那血迹呈扇形扩散，仿佛有人被撕裂时迸溅的血珠。

    村口歪脖子树上倒挂着第十七个死者王二柱。麻绳深深勒进他肿胀的脚踝，青紫的勒痕下密布着针孔，像是被无数蚂蚁啃噬过的腐肉。顾明远凑近查看，死者的瞳孔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灰色，嘴角残留着涎水与泥土的混合物。

    又是个

    中邪

    的。

    村长李长庚握着旱烟杆的手在发抖，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他身后的祠堂供着尊彩漆剥落的山神像，神像手中的石斧缺了半截，香案上堆满村民交的救命粮

    ——

    那是用榆树皮和观音土掺和而成的糠饼，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臭味。

    顾明远蹲下身，用镊子从死者指甲缝里挑出黄褐色粉末。那粉末在灯光下闪烁着细微的光泽，像是某种矿物，又像是干燥的花粉。他将粉末装进牛皮纸袋时，窗外突然传来凄厉的哭嚎，十七岁的新寡秀云披头散发冲进祠堂，手指着李长庚尖叫：他往井里撒香灰！我亲眼瞧见的！

    两个壮汉架住秀云往外拖，她的指甲在青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顾明远瞥见李长庚后颈渗出的冷汗，在月光下泛着油光。这位村长的旱烟杆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刀痕，像是某种计数符号，顾明远数了数，正好十七道。

    祠堂的供桌上摆着本账簿，封面沾满油渍，翻开后是歪歪扭扭的字迹：民国十一年九月初三，收公粮二百石；九月初五，收公粮一百八十石...

    顾明远的手指划过墨迹，突然发现墨迹深浅不一，有些字迹明显是后来添加上去的。他正欲细查，李长庚突然咳嗽一声：顾先生，夜凉，要不要喝口热汤

    顾明远抬头，看见李长庚浑浊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烛火。这位村长的右手小指缺了半截，据说是年轻时跟土匪火拼留下的记号。顾明远记得县志记载，姜家沟在光绪三年大旱时，曾有村民为争夺最后一口水井自相残杀，尸体填满了整个枯井。

    李村长，

    顾明远合上账簿，上月收粮队进山，究竟收了多少粮食

    李长庚的喉结上下滚动：县上派来的粮官点收的，我一个土包子哪懂这些

    他的目光飘向窗外，月光正照在山神像的断斧上，斧刃泛着冷光。

    验尸房设在祠堂偏殿，顾明远将王二柱的尸体平放在门板上。煤油灯的火苗突然剧烈摇晃，他转身时看见门缝里飘进一缕白雾，像是有人在外面焚烧纸钱。他走到门口，却只看见哑巴守仓人蹲在墙角，正在往嘴里塞糠饼，嘴角沾着碎渣。

    哑巴守仓人是个聋子，据说十年前因为偷吃公粮被打断了腿。此刻他浑浊的眼睛盯着顾明远，手指在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符号。顾明远凑近一看，是个

    正

    字，已经画了十七笔。

    午夜时分，顾明远再次来到祠堂。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山神像上，神像的眼睛似乎在跟着他移动。他揭开香案上的布幔，发现下面藏着个陶瓮，里面盛着半瓮浑浊的井水。他用手指蘸了蘸，闻到一股淡淡的苦杏仁味。

    突然，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顾明远熄灭油灯，躲在门后。月光下，李长庚的身影出现在香案前，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将里面的粉末撒进陶瓮。顾明远认出那粉末正是王二柱指甲缝里的黄褐色物质。

    李村长，

    顾明远突然点亮油灯，这陶瓮里装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