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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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鼓催街,残烛照井
贞观二十三年,初秋,申时一刻。
长安城西市的喧嚣,正被一百零八记沉雄的暮鼓声一槌一槌地敲进坊墙之内。坊门即将关闭,这是铁律,是维系这座百万人口巨都运转的秩序之基。坊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催促着晚归的行人。金光门外的驼队剪影在渐沉的斜阳下拉得老长,空气中弥漫着香料、牲畜与尘土混合的独特气味,这是丝路的余韵,也是长安的日常。
不良井,长安县廨专事缉捕的衙署,此刻却比寻常多了一丝躁动。并非因为案牍如山,而是因为堂内那只水漏里的水,就快要滴尽了。
韩帅,今日西市无甚大事,东市那边几个游侠儿前几日寻衅,被武侯们拿了,也消停了。看这光景,今夜许是个安生觉。开口的是张励,二十出头,去年刚从军中退下来补的不良人缺,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沙场历练出的锐气,只是此刻,这锐气更多的是对早些散班的期盼。
被称为韩帅的,是韩屿。他没有应声,只是将手中那杆用了十几年的白蜡杆棒靠在磨得发亮的的旧案桌旁。案桌一角,堆着几卷《唐律疏议》的残篇,墨迹都快被摩挲淡了。韩屿的目光落在窗外,那株不知何年栽下的老槐树,叶子已经开始泛黄,正如他自己。年届五十,在这不良人的行当里,已是凤毛麟角。大多数同僚,要么积劳成疾,要么在某次凶险的追捕中折了,能像他这般熬到快告身(退休文书)下来的,不多。
他不是真正的帅,不良人的头儿,正式官阶不过将领,手下管着十数人。但井里的人敬他经验老道,私下里都称一声韩帅。
莫大意,韩屿终于开口,声音像是被秋风吹过一般干涩,长安城这潭水,看着平,底下什么暗礁都有。越是年节将近,越要仔细。那些个不法之徒,也想着捞一笔好过冬呢。他说话不紧不慢,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沉甸甸的分量。
张励嘿嘿一笑,没敢接话。他知道这位韩帅的脾性,谨慎得近乎执拗。在他看来,如今陛下圣明,朝纲清正,这长安城固若金汤,哪来那么多暗礁
正此时,一阵碎催的脚步声伴着女子压抑的哭音,从不良井的影壁后传了过来。一个穿着半旧襦裙的妇人,手里牵着个约莫六七岁、惊怯怯的小女娃,几乎是扑进堂内的。
官爷!官爷,民妇……民妇要报案!妇人一开口,泪珠子便滚了下来。
张励见状,连忙上前一步,虚扶了一把:这位娘子,莫慌,有事慢慢讲。不良井便是为百姓申冤的地方。
韩屿的目光却锐利如鹰隼,在那妇人身上一扫而过。他认得此人,西市锦绣阁绸缎铺的掌柜娘子王氏,一个平日里还算精明干练的妇道人家,此刻却方寸大乱。
韩……韩帅,王氏显然也认出了韩屿,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我家……我家当家的,徐茂功,他……他不见了!
徐掌柜韩屿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他脑中迅速闪过徐茂功的影像:一个四十出头、身材微胖、总是笑眯眯的生意人,平日里迎来送往,八面玲珑。这种人,按理说不该轻易不见。
何时不见的可曾去常去之处寻过或是与人有约,去了何处韩屿连珠炮般发问,语速比平时快了几分。
回韩帅,是昨儿个傍晚,王氏哽咽道,他说去东市‘德源当’的钱掌柜那里核对一笔丝绢的账目,还说晚间与几位布行老友在‘太白酒楼’小酌。可……可一夜未归!今晨我着人去德源当问了,钱掌柜说茂功昨日压根就没去过!太白酒楼那边,也说昨夜并无徐掌柜的宴席!
王氏越说越急,眼泪流得更凶:他平日里最是守时守信,便是生意再忙,也断不会夜不归家。身上还带着前日刚收拢的一笔货款,足有……足有三十贯!这……这定是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