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刻正融成苦涩的月牙。弄堂口的泡桐枝桠突然折断,积雪簌簌落进她蓝布衫领口,像极了那年私塾先生摔碎的砚台墨汁。
梅雨季来临前,我在围裙补丁里发现拼贴的糖纸碎片:橘子皮与葡萄藤的残影间,嵌着张完整的糖纸,背面铅笔字洇成淡青色:1985年冬,囡囡换牙夜。黏着的半粒乳牙裹着糖霜,咬痕深处竟藏着根银丝——多年后才知,那是外婆偷偷绾进补丁的月光线,为了拴住随时会飘散的魂灵。
溽暑的蝉鸣像钝锯子拉扯光阴,将弄堂的午后割裂成支离的碎玉。竹凉席沁着井水擦过的凉,我趴在上头数糖纸,汗津津的胳膊压住纸角,生怕穿堂风偷走这些彩色的契约。外婆的老花镜滑到鼻尖,镜腿缠着泛黄的医用胶布——那是去年修鸡毛掸子时摔裂的,裂纹里还嵌着半粒陈年麦芽糖晶。
叠星星要像纳鞋底,针脚太紧会勒断月光。她捏着麦秆蘸浆糊,枯瘦的手指意外灵巧。香樟树把日头筛成渔网,罩住我们祖孙俩。凉席上铺展着橘子味的汽水铁锈、葡萄纹里的苍术碎屑,最珍贵的薄荷糖纸透如冰片,是外婆用退休证换的外宾特供品。她教我辨认糖纸的肌理:橘子味要顺叶脉纹路折,葡萄纹需逆果霜走向叠,糖纸必须呵气软化,否则脆生生的会裂成两瓣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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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皮饼干盒里躺着父亲的自行车链条钥匙扣,与褪色顶针、缠红线的缝衣针为伴。外婆抽出一根麦秆,在搪瓷碗沿磨出斜口:从前姑娘出嫁,都要用麦秆给喜糖包金边。糖纸在她掌心翻飞如蝶,白发梢沾着麦芽糖拉出的金丝,在阳光里晃成细碎的银河。我学着她的动作,却总把棱角戳破,糖纸裂开的瞬间,甜腥混着懊恼的泪砸在凉席上,洇出淡粉的云纹。
破了的才是活物呢。外婆摘下老花镜哈气擦拭,将裂口处对齐粘合。煤油灯亮起的刹那,裂纹变成糖纸的睫毛,漏进满室晃动的星子。那晚我偷掀饼干盒,修补过的糖纸在月光下闪烁,仿佛银河顺着裂缝淌进人间。窗外的香樟树影投在砖墙上,与凉席纹路交织成流动的光网,恍惚是陆游笔下席地幕天的诗境。
饼干盒渐堆起歪扭的残次品,唯有外婆叠的星星棱角锋利如刀。她将我的失败品串成风铃,挂在漏雨的天窗下:等台风来了,这些星星会跟着雨点子唱歌。暴雨突至那夜,我们蜷在霉味被褥里听叮咚声,她忽然说:你爸追你妈那会儿,叠的星星比这还丑。生锈的钥匙扣在盒底泛着幽光,原是当年练习折星的刑具,锁着未曾言说的青春莽撞。
最特别的当属那颗糯米纸星星。那年中秋供销社来了上海奶糖,外婆排队时摔裂膝盖骨,却把完好的糖纸藏进围裙。她躺在木板床上教我叠星,石膏腿搁在板凳上,糖纸随呼吸起伏如浪:等外婆腿好了,带你去城隍庙看真星星。而今那颗星永远停在未完成状态——糯米纸太薄,一碰就碎成雪末,像那个被梅雨泡发的约定。
黄昏最是魔幻。夕照穿过晾衣绳上的床单,在凉席投下金色蛛网。外婆把老花镜推向头顶,银发变成流动的光斑,我们的影子在砖墙上摇曳生姿。某颗星星的夹层里,铅笔字洇着糖霜:1983.大暑,囡囡第一次独立叠星。而今抚过棱角,仍能触到那年盛夏的灼热——竹席的纹理,麦秆的糙意,以及外婆哼《洪湖水》时,混着薄荷清凉的尾音,都在时光褶皱里凝成琥珀。
第四章
梅雨苔衣:糖纸裂缝里的时光遗嘱
凉席边缘的霉斑像晕开的墨渍,洇染着1987年的梅雨季。我蜷在竹篾纹路间,看母亲用麦秆蘸米汤修补裂开的糖纸——那是外婆临终前未完成的月光遗嘱,半透明的纸面黏着半张泛黄病历:1995.惊蛰,肺癌晚期确诊。记忆如梅雨漫过砖缝,那年化疗室窗外的爬山虎正疯长,外婆用毛线缠着薄荷糖纸给我扎小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