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能看清那老妪脸上刀刻斧凿般的皱纹,看清她紧闭的眼睑下深深的凹陷,看清她身上那件褴褛不堪的粗布衣裳……
就在距离那盲妪尚有十余步远时,姬凉猛地停住了脚步。他像一尊突然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僵立在原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呼吸变得异常粗重。袖中的玄玉圭滚烫得如同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的灵魂。
那盲妪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她蹒跚的脚步停了下来,微微侧过头,那双深陷的、紧闭的眼窝,仿佛望向了姬凉所在的方向。那张被苦难和岁月彻底摧残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块枯死的树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黄河亘古不变的涛声,在两人之间轰鸣作响。
姬凉死死地盯着她,嘴唇翕动着,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二十年的光阴,二十年的寻找,二十年的愧疚与绝望……无数汹涌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咆哮!他想冲上去,想抓住她,想大声质问,想……却又被一种巨大的恐惧钉在原地,生怕眼前这渺茫的希望,只是他思念成狂产生的幻影,一触即碎。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那盲眼的老妪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她那只枯瘦如柴、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她没有指向任何人,只是朝着姬凉站立的大致方向,极其轻微地招了招手。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带着一种洞穿岁月、直抵灵魂的力量。
然后,一个沙哑、干涩、破碎得如同被砂纸磨砺过千百遍的声音,艰难地、一字一顿地从她干瘪的嘴唇里挤了出来,微弱得几乎要被涛声淹没,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姬凉的耳畔:
公子……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攒最后一丝力气,又仿佛在确认着什么。那双紧闭的、深陷的眼窝,依旧望着他。
……别来无恙
公子……别来无恙
那沙哑破碎的五个字,如同五道裹挟着万钧雷霆的闪电,狠狠劈开了姬凉凝固了二十年的躯壳!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瞬冻结成冰!世界的声音——黄河的咆哮、亲卫紧张的呼吸、风掠过芦苇的呜咽——瞬间被抽离,只剩下这五个字,在他空茫的脑海中反复震荡、轰鸣!
袖中的玄玉圭灼热得如同握着一块刚从熔炉中取出的烙铁,那滚烫的温度几乎要灼穿他的皮肉,顺着骨骼一直烧进灵魂深处!与眼前这盲眼老妪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历经劫波磨洗后近乎枯寂的气息,产生着某种源自血脉灵魂的、无法言喻的剧烈共鸣!
是她!真的是她!姒墨!
二十年前那场撕心裂肺的星槎渡,那双流淌血泪最后却对他微笑的眼睛……二十年来刻骨铭心的寻找与绝望……所有的情绪如同积蓄了千年的火山熔岩,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巨大的悲恸、狂喜、难以置信的冲击,还有那深入骨髓、啃噬了他二十年的无边愧疚,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墨……一声破碎的、带着血气的嘶吼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桎梏!姬凉再也无法抑制,身体如同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脚下被碎石绊了一个趔趄,他踉跄着,几乎是扑跪着,冲到姒墨身前!
他伸出颤抖得如同秋风落叶般的双手,想要抓住她枯瘦的手臂,想要扶住她佝偻的身体,却又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如同被火焰烫到般猛地僵住!他怕!怕这只是一个太过真实的幻梦,怕自己指尖的触碰会惊碎这失而复得的泡影!
墨……是你……真的是你……他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浓重的鼻音,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二十年的风霜与尘埃,滚过他棱角分明却已刻满岁月痕迹的脸颊,滴落在脚下冰冷的碎石上。我……我找了你二十年……二十年啊……
姒墨静静地站在那里,枯槁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