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下)
掌固垂手立在我案前,垂着头,静默地攥自己的皂袍。
翘头案上缥缃如山,黄麻奏表,白麻公文,牙签万轴淹成一片海。
二月的长安桃杏争春,白惨惨的花瓣落在我的窗扉上,花蕊像人的眼睛。
掌固神情凄然,转身便要走,“属下请公主过来。
”“不用。
”我一双手遮着脸,低声道:“给我倒杯水罢,你听我嗓子哑的。
”-玄奘在我家里念了一个月的经,终于念了个痛快。
衡真说他就是我的“尉迟敬德”,我说快别提尉迟敬德,玄奘要度人家出家来着。
说来也奇,自打这和尚住下后,我竟真的睡得安宁。
也许印度戒日王没有骗我,他是一位如假包换的得道高僧,如来座下解厄消灾的金蝉子。
可惜他在我家里起到一个石敢当的作用,这么大一个圣僧沦落到为我镇宅,实在让人不好意思,何况他欠我那本游记半个字都没有写。
贞观二十年春天,玄奘在长安城弘福寺设立梵经译场。
礼部选调全国优秀和尚配合他的工作,分为证义大德和缀文大德两个工作小组,负责校对、润色真经。
春日莺飞草长,绿槐十二街连荫蔽日,松柏婆娑。
在这样暖和的日子里,衡真也能够下地了。
我们挽手走在弘福寺的柿林中,林外有朗朗书声。
“你能交差吗?”衡真问道。
我不置可否,揽着她道:“让他做他喜欢的事罢。
好不容易取经回来,以为得成正果,却反倒人人逼他,谁还会再有朝圣的心呢?”她轻轻颔首,环着我的腰:“如今你也是他的知己了。
”我们停停走走,林荫尽头,翻经院宛然在望。
一位小沙弥小跑而来,连声唤止,随着他身影渐近,我看清他的模样。
“辩机师傅?”辩机是个害羞的小沙弥,他对我们唱喏一声,怯生生将一只绣有佛教八宝的包袱交到我手上。
“什么呀?”掂了掂,好像是书。
我拆开一看,赫然是一本玄奘亲笔手绘的彩图版《薛侍郎瑜伽十八式》。
眼见我两眼一翻就要晕过去,衡真笑得不能自已,她一面搀着我一面安慰辩机,教他将包袱中留下的那一本书取出来。
我认为那可能是诸如《天可汗瑜伽三十六式》之类要杀头的巨著,紧着让他两个不要忙,辩机却道:“侍郎,玄奘师傅自从去年回到长安便着手动笔,已写了这许多。
这是他送给礼部的一份礼物,还请侍郎瞧一瞧罢。
”坏菜至极。
我做好了《禅与大明宫改造成寺庙的可行性方案》的心理准备,撑开酸胀的眼皮。
“喜欢吗?”衡真双眼含笑地望着我。
我诧异道:“你知道?”“当然。
玄奘师傅说,他若要来为你念经,你一定不肯,因此想了这个办法。
”我望着辩机和尚,希望他为我解开疑惑。
辩机摸摸自己光溜溜的头顶,不好意思地答道:“这是他‘普度众生’的方式,你也是他的众生之一。
”“师傅踏千山、过万水,走遍四海列国。
他见过一百个国家的风情地貌,回首半生,竟不了解自己国家的景象。
”“师傅知道鸿胪眼见四方,他愿意与你讲一讲他的来时路。
也请你借给他一双回望浮屠世界的眼睛,带他一齐看一看大唐罢。
”辩机沉吟佛祖慈悲,双手合十。
故事很长,从何说起?我低头望着衡真。
衡真说:“随便什么都好,师傅什么都喜欢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