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年关。那是佛佑第一次收到那么长的信,岳云给她讲了自己如何杀敌,讲了他按张统制将兵马交与大马勺时,拦在面前的金人好不晓事……最后,他又详详细细地给她形容,那天雷般轰隆倾覆一座城的神威,岳云在纸上写,他们杀了好多金人,还俘虏了金人大官的家眷。
佛佑后来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复的了,但她记得自己写完时,才恍然惊觉眼睛已经酸涩得睁不开了。她讲了枯瘦的大娘娘,温柔的姜娘娘,那些绝望死去的姑姑姊姊们,沿途跋涉时尸骨累道的景象,还有那些凶恶兽性的金人汉子。她不知道叙述了多少,但收到的回复很简短。
应祥说,我帮你报仇,直踏燕京而归。
没有像自以为是的人以为她无知拐着弯打听贵女在北的情状,也没有隔靴搔痒地同情安慰她这个受了苦的“弱质女流”,更不像南归的贵女们相怜相悲。佛佑觉得痛快,她对着信又想哭又想笑,最后她发现自己流不出泪来,但不是哀戚绝望。
惶恐飘零几多年,佛佑终于觉得安心,觉得畅快。终于有人把那些只视作是该报的血海深仇,终于有人能让她痛痛快快地说出记忆里震怖的日日夜夜,终于有人可以让她畅所欲言的时候,不必担心会不会被厌憎,会不会被可怜,会不会让大娘娘和大姊姊被用龌龊下流的想法揣度。那些致大娘娘于死地的人终于能体味到昔年的惶恐与绝望,终于有人能代替她再踏上北国故地,以王师征服的身份。
她终于敢在梦见大娘娘的时候,高高兴兴地告诉她:爹爹来报仇了,佛佑也有良人了。
凡此种种,皆为过往,岁已复始,我为新生。
第4章:长斋绣佛——Narkissos
四五岁以前发生过的事情,神佑都不记得了。
她不似妹妹宜佑那般受爹爹宠爱,也不似姊姊佛佑聪颖大方。刚从北边被接回来的时候,医官说她呆愣瑟缩是受惊过度所致,这话也是后来姊姊告诉她的,言讫姊姊问她:“——当年的事儿你还记得多少?”
神佑正在抄《心经》,闻言茫茫然望过去。
“就是……”佛佑顿了顿,声音不经意间愈发低柔了些,“在金国被俘的那几年发生的事儿。”
神佑摇了摇头,毫端却是蘸得饱墨,随着她这一晃,一滴浓迹污在纸上。
她不记得了,但总是仿佛梦得见。醒来枕褥上汗津津泪涔涔的一片,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一想便头疼欲裂,浑身发颤。
姊姊和她讲过在北国的事儿,很小心,也很慢。神佑听着仿佛雾里看花似的,总觉得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也唤不起她的记忆。傅姆就劝她,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公主何必孜孜念念呢。她有些固执,但没有反驳,只是冷冷地看了傅姆一眼。
所有人都说,公主神佑的眼神一贯极冷极深,即之生畏。
她不知道这个评语是何时有的、打哪儿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给别人这种感受。神佑心底里能被称之为“亲近”的,只有姊姊,也只有姊姊才会得出一个相反的结论——怯懦。记忆里的姊姊总是拉着她,拉着她去找爹爹,拉着她和妈妈娘娘们凑趣儿,拉着她出宫玩乐,拉着她逗弟弟妹妹,拉着她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的黑夜,伴着姊姊轻柔的读书声慢慢睡去,梦前最后一个记忆是手心温热的触感。
神佑有时候觉得,她的爹爹是姊姊,娘也是姊姊。
她的娘死在了金国,没有给她留下一分一毫音容笑貌的记忆。爹爹呢?爹爹是君父。
何谓君父?一言而决生死,一行可定乾坤。神佑读书识字,书中每字每行都在告诉她:君心即天意,君命不可违。书中也告诉她:为君者乃水载之舟。但她只是一滴小小的水露,水露焉能倾覆大舟。于是爹爹喜欢子女读书明理,她就和姊姊一起读诗读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