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撞上神龛供桌,三盘供果骨碌碌滚落在地——本该金黄的蜜柚竟长满霉斑,龙眼裂开的果肉里蠕动着透明蛆虫。
客官听曲要打赏呀。
沙哑的女声贴着后颈响起,苏文清猛回头,正对上一张惨白的脸。老旦捧着铜盆立在身后,盆中纸钱灰被阴风卷成旋涡。他摸出枚硬币抛入盆中,却听见咚的闷响,低头看见盆底沉着个青瓷酒盅,杯口残留着胭脂印。
戏台方向突然传来木屐声。花旦不知何时站在天井中央,湿漉漉的戏服下摆拖出蜿蜒水痕。她抬手将水袖抛向苏文清,绸缎缠上手腕的刹那,彻骨寒意直窜心口。那截水袖上密密麻麻绣着浪花纹,凑近看竟是无数个冤字叠成的漩涡。
娘子等得好苦......
花旦的唱词突然变调,化作凄厉的哭腔。苏文清奋力扯开水袖,绸缎撕裂声里爆出大团咸雾。等他挥散雾气,天井早已空无一人,唯有青石板上留着几串湿脚印,朝着通往后院的月洞门延伸。
井台边的夜来香开得邪性,惨白花朵在暴雨中散发着腐鱼气味。苏文清举着手机照明,看见井沿青苔上粘着片桃红绸缎。井水突然咕咚作响,浮起个缠着水藻的漆木匣子,匣盖缝隙里渗出暗红液体。
后生仔莫看!
守夜阿婆的拐杖重重敲在井栏上,惊得苏文清倒退两步。老人耳垂的玉兰花不知何时换成了白绒花,香云纱衣襟别着枚生锈的八卦镜。井底传来木材碎裂的声响,漆木匣子竟自行解体,两隻绣鞋浮出水面——杏红缎面绣金线并蒂莲,鞋尖缀着的珍珠泛着死鱼眼似的灰白。
阿婆突然抓起把香灰撒向井口,水面顿时腾起青烟。苏文清瞥见香灰落水处浮现出张模糊的人脸,珊瑚簪子穿透发髻,正是婚书上林素娥的模样。待要细看,阿婆已用桃木枝将绣鞋挑出,鞋腔内壁赫然用血写着生辰八字。
丙辰年、壬午月、丁亥日......苏文清念到一半突然噤声。这分明与婚书上的生辰完全吻合,但浸水的字迹正在迅速褪色,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在擦拭。
阁楼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苏文清冲上楼梯时,昨夜存放嫁衣的木箱大敞着,箱盖内侧的抓痕正渗出腥红液体。梳妆台的西洋镜蒙着层海盐结晶,他用袖口擦拭,镜中竟映出个穿嫁衣的背影,湿发间缠着缕缕水藻。
咚——咚咚——
更鼓声从街尾传来,花旦的泣诉混在雨声中忽远忽近。苏文清掀开窗帘,瞥见对面骑楼廊柱后闪过半幅桃红水袖。他抓起手电筒冲进雨幕,积水里漂浮的纸钱贴上皮鞋底,撕扯时发出皮肉分离般的黏腻声响。
幽深的巷弄尽头立着座戏台,褪色的锦缎幕布在风中鼓胀如帆。花旦正在台上旋身,每转一圈,戏服就变得愈发猩红,到最后竟与木匣中的嫁衣别无二致。苏文清的手电光扫过台柱,斑驳漆皮下露出林氏酬神四个阴刻大字。
郎君且近些......
花旦突然探出半截身子,水袖缠住苏文清的脖颈。他闻到袖口浓烈的海腥味,眼前浮现出暴风雨中的帆船,甲板上摆着十二口缠红绸的木箱。窒息感涌上时,耳边炸响阿婆的喝骂:孽障!桃木枝破空抽在水袖上,绸缎应声而断,落地化作两截泡发的桅绳。
戏台在雨中扭曲坍塌,朽木间爬出成群藤壶。苏文清瘫坐在污水里,看着阿婆将绣鞋压在关帝像下,神龛前的线香燃出三长两短的灰烬。更鼓敲过三响时,后院传来重物落水声,像是有人把石磨推进了古井。
后半夜,苏文清在昏沉间听见琵琶声。那曲调分明是南音《八骏马》,却总在第七节转成凄厉的滑音。他摸到窗边窥视,见阿婆跪在井边焚烧纸衣,火堆里混着几缕桃红绸缎。跳跃的火光中,有个梳牡丹头的女子身影正在舔舐火焰,每舔一口,火苗就矮上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