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执照,我递烟时露出劳改厂练就的满手茧子,小同志,咱现在卖的都是文化部正版。
月底盘账那夜,我从铁盒里数出七毛八分钢镚,混着新挣的百元大钞压在堂姐车票上。
玻璃柜映出我抹口红的样子,突然想起当年在煤车啃冻土豆,喉头居然没发紧。
夜校报名处挤满下岗女工,我攥着小学毕业证在人群中排队。
前面大姐回头念叨,学会计好,会算账不吃亏。
我盯着宣传栏里的法律专科简章,表格上桂红梅三个字描得粗黑,最后一格,我填了社会大学。
10.
2000年清明,我回了一趟村子。
火车转客车,又换成三蹦子在泥坑里颠了八小时。
老宅木栅栏还剩五根。
阿爹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子磕在石板上当啷响,当年老王家的牛病死了,南坡地撂荒三年。
他后脖颈的褶子堆成沟壑,没问我这些年去哪了。
阿妈在灶台揉玉米面,笸箩里飞着麦蛾,前年修高速路占了一块地,补了六千四。
她掀开豁口的陶罐给我看存折,手指头还粘着当年塞窝头的黑泥垢。
迁户口要村长盖章。
他新盖的二层楼贴着白瓷砖,茶几上摆着先进村主任奖杯,红梅现在是城里人,得给村里做贡献。
我数出五百块压在他泡着枸杞的茶杯下,他媳妇冲外头喊,死丫头,给你姑倒糖水!
我去李家沟看望堂姐,她家人像防贼一样坐在阴影下盯着我,而堂姐在院角喂猪。
她左边袖子空荡荡晃着,见了我眼皮都没抬。
我站在表姐身旁,良久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没能逃离这个山沟沟,而我带着她攒下的七毛八分和一张车票成功离开了这里。
圈里的老母猪啃着她撒的烂菜叶,她突然说,那年你逃了,你家人来扒走半扇门板。
我塞给她一捆百元大钞,还有她曾经给我的七毛八分钱,她没有拒绝,只是无声地流下两行眼泪。
阿哥开三轮摩托送我出村路过南坡地时,刹住了车,指着荒草里半截石磨,那头牯牛就埋这儿。
我递给他整条红塔山,他别过头,早戒了,拉水泥供娃念初中。
我回到了沈阳。
夜校毕业后,我将音响店兑了出去,在夜校对面开了一家书局。
老吴帮忙租的店面,原先卖劳保用品的柜台还留着机油味。
我把《刑法》《妇女权益保障法》摆在最显眼处,盗版武侠都塞在带锁的铁柜里。
彪哥是立冬那天来的,因为在狱中表现良好,获得了两次减刑机会。
他裹着破军大衣,手里拎着劳改厂发的编织袋,看见门口法律咨询的牌子愣是没敢进。
我隔着玻璃看他蹲在马路牙子上啃烤地瓜,油纸掉地上都捡了起来,没敢乱扔。
买房签合同那天下大雪,我选了工人村顶楼带阁楼的二手房,前任租户在墙上贴满《还珠格格》海报。
收拾阁楼时翻出堂姐当年给的铁盒,锈住了打不开,晃着有碎纸声。
除夕那夜,阿妈托人捎来一桶腌芥菜疙瘩。
塑料桶贴着尿素字样,桶底压着三舅公的讣告。
我把讣告折成纸船放进水池,载着剁辣椒漂了两圈就沉了。
从那以后,每天清晨我撕日历都多看一眼。
撕到当初我逃出大山的那个日子,特意用红笔圈了个圆。
对面的音像店在放《好日子》,我摸着法律书皮上的烫金字,突然发现指甲缝里再没塞过草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