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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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五金厂那昏暗的空间里,顶棚的日光灯管于黎明前发出濒死般的嗡鸣,似是在为这沉重的世界哀号。陈志强目光凝滞,死死盯着冲床操作台上那凝结的机油汗珠,恍惚间,那油滴里竟浮沉着昨夜父亲咳出的血沫残影,如噩梦般挥之不去。
计数器无情地跳到了387,左手虎口的裂口如一张张开的婴儿嘴,带着无尽的痛苦与绝望。暗红的血珠顺着螺纹方向螺旋下坠,在镀锌铁板上溅出宛如DNA链状的油渍,那是生命在苦难中挣扎的痕迹。
三号机又堵了!车间主任如雷般的吼声,震得铁皮墙簌簌掉渣,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吼声中颤抖。陈志强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猛地扑向发烫的冲床,安全帽撞在操作台上的瞬间,他清晰地听见父亲搪瓷痰盂里血沫迸裂的脆响,那声音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他的心头。
冷却液顺着凹槽滴落,在晨光中折射出彩虹般的毒芒,竟与弟弟褥疮溃烂的脓液相映成趣,这荒诞而残酷的画面,让他的心坠入了无尽的深渊。
同乡阿辉那满是铁屑的手重重抓住他的肩头时,冲压件正以每秒三次的频率疯狂啃噬着钢板,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你爹电话到门卫室了。阿辉的声音被金属轰鸣无情地撕成碎片,传入陈志强耳中时已支离破碎。
陈志强机械地摸到裤袋里皱成咸菜干的产检单,B超影像里蜷缩的胎儿像被揉皱的月亮,边缘还泛着晓梅昨夜哭喊时的潮气,那是生活重压下的无奈与悲伤。
值班室听筒里的电流声裹挟着父亲的喘息:强仔...痰里有血块了...咳咳...你弟今早摔下床...尾椎可能断了...话音未落,流水线计件表跳成389,老人机在裤袋里炸响,如同命运无情的催促。晓梅的短信带着铁锈味扑面而来:肚子发紧,裤脚湿了。医生说要马上住院,押金三千。
陈志强猛地扯下手套,掌纹里的黑垢如蛆虫般爬满生命线,那是生活的苦难在他身上留下的深刻烙印。工资单上1214.7的数字在冷汗中晕开,化作新生儿保温箱48个昼夜的螺丝帽、父亲化疗费368个冲程、弟弟褥疮药87筐废铁屑,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利刃,刺痛着他的心。
寒风卷着榕树枯叶抽打他的脸颊,如命运的鞭笞。保安亭飘出殡仪馆的字眼:你爹刚咽气了。车...在东门。
他的膝盖狠狠砸进水洼,积水倒映的天空裂开铅灰色的疮疤,那是他破碎的希望。产检单在裤袋里泡成纸浆,B超影像的小月亮正在溶解,如同他心中最后一丝温暖的消逝。
而冲床仍在不知疲倦地吞噬金属,齿轮咬合声里突然混入半截童谣——是上周夜班阿辉用钢锉在废料堆敲出的《虫儿飞》,铁屑簌簌落在晓梅偷偷塞给他的馒头上,那是黑暗中一丝微弱的光亮。
当陈志强准备撞向冲床,结束这无尽的痛苦时,冷却液管道突然爆裂。飞溅的液体中,他看见弟弟用红蜡笔画的太阳卡在废料堆里,蜡笔画背面是阿辉他们用夜班津贴凑的名单,那是工友们无声的关怀与支持。晓梅短信末尾的摩斯密码在泪水中浮现:柜底铁盒,盒里躺着工友们凑的皱巴巴钞票,最上面是张字条:给娃买件红肚兜,那是对新生命的期盼与祝福。
冲床在此刻卡住一枚异形螺丝,本该报废的金属在高温高压下熔成微型胎儿雕像,脐带缠绕着传动带在机油里沉浮,仿佛是生命在绝境中的顽强挣扎。陈志强突然听见父亲临终前的气音混着冲床轰鸣:强仔...活着...他握紧那枚血锈螺丝,掌心伤口渗出的血珠在铁门上蜿蜒成活下去的象形文字——那是阿辉昨晚用磁粉偷偷写的暗语,如同一束光照进他黑暗的世界。
殡仪馆的黑车碾过厂区减速带时,陈志强摸到内袋里硬物。晓梅不知何时塞进的绿萝枝条,在机油与血渍中竟抽出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