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到这老宅,并非为了逃离,更像是某种归顺。归顺于泥土的腥,晨雾的凉,以及时间在墙壁、器物、草木间留下的,缓慢而确凿的印记。日子在这里被拉长,又被节气精确地分割。母亲留下的那只旧铜手镯,内侧刻着二十四节气,是我唯一的时钟。它冰凉地贴着腕骨,提醒我,生命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耕耘与收藏。
立春·萌发
【雨水·触土】
立春已过数日,薄雪未融,檐下仍悬着冰棱。后院那片荒废已久的菜畦,土色深重,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冬眠气息的海绵。是时候唤醒它了。
戴上厚棉手套,握住冰冷的铁锹柄。第一铲下去,冻土发出沉闷的抵抗声。多用几分力,表层被撬开,露出底下湿润、松软的腐殖土。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枯草根茎腐烂后的微酸,以及一种近似蘑菇的、属于地底深处的幽暗香气。
我索性脱掉手套,用指尖直接探入那片冰凉的软泥。泥土顺从地包裹住手指,带着一种原始的、近乎母体的温柔。有滑腻的东西蹭过指腹,是一条惊蛰前便醒来的蚯蚓,肥硕,透着健康的红褐色。它慌不择路,从一块祖母绿色的陶罐残片旁钻了过去。那残片边缘圆润,釉色在湿泥的映衬下,有种沉静的光泽。不知是哪朝哪代的遗物,如今与蚯蚓、腐根共处,成了春天序曲里一个低音的注脚。
挖松了半畦地,指甲缝里塞满了泥。甩甩手,泥点溅在裤腿上,竟也觉得妥帖。空气里有极淡的水汽,雨水节气将至,万物都在默默积蓄着破土的力量。
【惊蛰·煮楝】
虫蚁应时而动。翻检旧物,找到一捆晒干的苦楝树皮。这是乡间古老的智慧,煮水可以防虫。
架起院中的柴火灶,放入树皮,添满溪水。火苗舔舐着锅底,水汽渐渐蒸腾。一股浓烈的、带着苦涩的药香弥漫开来。这气味并不难闻,反而有种洁净、肃杀的力量感,仿佛能涤荡掉积郁了一冬的晦暗。
母亲的旧棉被也该晒晒了。将被子摊在竹竿上,恰好能被灶膛飘出的蒸汽微微笼罩。药香便丝丝缕缕地渗入棉絮的纤维深处,裹挟着阳光的味道,成为一种独特的、属于这个季节的防虫剂。想象着夜晚拥着这床带有苦楝气息的被子入眠,梦里大约也不会有蚊蚋滋扰。
【春分·嫁接】
后山那几株老梨树,花开得一年比一年稀疏。云阿婆送来几根新剪的优良品种枝条,说是她家亲戚从外地带回的。她说:春分前后嫁接,最易成活。
选了晴暖的午后,带着工具上山。找到合适的砧木,小心翼翼地切开树皮,削好接穗,对准形成层,插入,然后用麻绳仔细缚紧,最后涂上湿泥封口。每一个动作都需屏息凝神,像在完成一项精密的仪式。
指尖能感受到老树皮的粗糙纹理,新枝条的光滑表皮,以及湿泥的黏着力。微风拂过,远处梯田隐约传来断续的山歌,不成调,是老农即兴哼唱的《劝农谣》片段,质朴而悠扬,像田埂上飘荡的蒲公英种子。
站起身,拍拍手上的泥土。看着那些嫁接口,仿佛看到未来的梨花堆雪,果实累累。生命的延续与改良,就在这不经意间的借力中悄然完成。
【手镯·刻痕】
夜晚,坐在窗前,月光如水。摩挲着腕上的铜手镯,冰凉的金属熨贴着皮肤。借着月光,仔细辨认内侧的刻度。二十四个节气名,以古拙的字体阴刻而成,围成一个时间的圆环。
立春的刻度旁,有一小块特别明显的磨损,泛着清冷的光。母亲生前最常佩戴此物,想必在无数个立春前后,她的指腹也曾这样反复摩挲此处,感受着新一轮寒来暑往的起点。这磨损,是时光的指纹,是她留给我最沉默的叮咛。
【清明·艾草香】
清明时节,田埂地头的艾草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