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用陶罐舀起浑浊的泥水,细瘦的胳膊被日头晒得通红。当年为抢水,李家的锄头差点劈了王家的小子。张婶抹着汗,现在倒要合起来救这些泉眼。
男人们扛着竹竿往深山去。赵伯的儿子水生发现峭壁上的古藤,那些藤蔓盘根错节,竟在岩缝里护着个脸盆大的泉眼。这是先人留下的标记。水生用刀削开藤皮,露出内里刻着三眼泉的竹签,每眼泉对应三个村落,当年祖父说过……
疏通泉眼的工程持续了半月。当第一股清泉从竹筒汩汩流出时,晒场边的野菊突然绽放,黄澄澄的花蕊沾着水珠,在暮色里摇曳如星。守夜的更夫看见江心浮起三点青光,恍若神龟的眼睛。
立秋那日,孩子们在荒山上种下第一株枫香。树苗不过三尺高,细枝上挂着赵伯用族谱纸糊的护符。王寡妇的孙子阿宝把尿浇在树根,阿娘说童子尿养树。他咧开缺牙的嘴笑,黝黑的脸颊沾着泥点。
青鸟衔来异种。当村民们在山腰栽种杉树时,青芒掠过林梢,尾羽扫过之处,松果裂开,露出翡翠色的胚芽。更神奇的是,被砍光的竹林竟自发冒出笋尖,夜里有荧光绕着新笋飞舞,像是守护的精灵。
这是神龟给的种子。水生媳妇抚着微隆的腹部,昨夜梦见青鸟衔着红果落在我枕边。她掌心的胎记泛着青芒,与山涧新发的蕨类如出一辙。老人们私下传说,这是江魂选中新守护者的印记。
霜降那日,全村在龙王庙前立誓。新塑的金身龙王双目含威,神案上供着九眼泉的清水。赵伯用朱砂在族谱续写新规:凡凿私井者罚种百树,污江秽水者禁渔三年,违誓者需赤脚行过炭火。
当众人按下手印时,江面突然腾起七彩雾霭。雾中传来神龟低沉的吟唱,地面微震,檐角铜铃齐鸣。我看见小妹手背的誓约印记泛出青光,与阿宝颈间的护符遥相呼应。
次年大暑,邻村飞马来报:百里外的桃源镇突发蝗灾,连月无雨,井水尽枯。我随赵伯去送救灾的粮种,亲眼看见龟裂的田垄里躺着干瘪的稻穗,老槐树被剥了皮,树心插着求雨的祭旗。
他们不肯封私井。桃源镇里正摇头,商贾们要酿酒,豪强要浇花园……话未说完,西天边滚来闷雷般的声响。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漫天蝗虫突然调转方向,乌压压地扑向江面。
神龟再次显形。
这次是在邻村江段。它的背甲覆满蝗虫,每片甲片都泛着诡异的红光。当神龟张口时,蝗群竟如黑雪般簌簌坠落,落地化作焦土。江心浮起半截古碑,上书贪泉二字,碑文记载着百年前某豪强私凿泉眼,致江水改道淹没十村。
归途遭遇暴雨,山洪冲断官道。我们被困在破庙,眼见屋漏如注,柴火将尽。小妹突然指着檐下:青鸟!
那尾羽泛着星芒的鸟儿正在啄食蟋蟀,见我们望来便振翅而起。它穿过雨幕,尾羽拖曳出青芒,在崖壁上现出隐秘的洞口。水生举着火把探入,竟发现堆积如山的陶罐,罐口封泥印着神龟仓的朱文。
这是先人备的荒年粮。赵伯抚着罐身喟叹,每代里正接任时都要添新谷,没想到今日救了我们。当我们就着雨水吞咽发芽的麦粒时,青鸟落在庙梁,喙中衔着粒红果,果核上天然刻着节字。
处暑清晨,江面浮起圆月般的镜光。我跟着青鸟踏上水波,足底竟未沾湿。镜中映出村庄未来的景象:九眼泉环绕着青砖院落,百里林荫遮蔽着晒场,孩童们在江畔放生鱼苗,老人们在古槐下讲述神龟传说。
最深处现出神龟的真容。它的背甲驮着整座村庄,每片甲片都映着村民的容颜。当我的倒影与龟瞳接触时,耳边响起洪钟般的声音:记住,江魂即人魂。可不能轻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