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得发烫,像要从里溢出血来。
他俯身拾起我发间滑落的碎瓷片,那是从天台山带来的唯一信物,边缘还沾着佛窟的青灰。你母亲当年烧制的莲花尊,本该是祥瑞之兆。他把瓷片嵌进我掌心,冰凉的触感沁入骨髓,却在开窑时炸裂成齑粉,连带烧毁了大报恩寺的半座窑场。我看见他眼里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像冬日檐下的冰棱,冷硬又易碎。
所以她成了不祥之人。他续道,嗓音被酒气烘得发烫,先帝震怒之下,将她打入天台山佛窟,终生不得返京。我浑身一震,想起养母临终前的呢喃,想起昙曜掀开佛龛时,那半尊未完成的莲花尊上凝结的霜花。
萧承转身,从袖中摸出卷发黄的图纸,正是昙曜常在剡溪边描摹的青瓷稿。他用指甲轻叩图纸:我随兄长入佛窟时,亲眼见她跪在窑前七日七夜,直到指缝流脓,才烧出半尊有瑕疵的莲花尊。他突然攥紧图纸,纸张被揉得簌簌作响:而你,竟和她有相同的胎记。他凑近我,酒气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说,你究竟是人是妖
我别过脸,看见远处宫阙在雪中若隐若现,像极了母亲烧瓷时勾勒的海市蜃楼。萧承突然大笑起来,笑声惊飞檐下筑巢的燕子:既是佛门子弟,便该懂因果循环。他从案上抓过酒盏,琥珀色的酒液倾泻进我喉间,辛辣得像要灼穿胸膛:从今日起,你便在这官窑替新帝烧制九尺莲花尊,赎你母亲的罪。
窑火终夜不息,我守着拉坯轮,看青瓷泥在指间旋出绝望的弧度。萧承每日辰时准时出现,袖中总藏着昙曜的画稿,他轻抚那些线条时,眉间红痣会微微颤动。我想问他什么,还未来得及开口,他早知我要问什么,只是冷笑,把酒盏砸向刚成型的坯体:他在佛窟里与泥胎为伴,连佛祖都厌弃了他。坯体碎裂的瞬间,我听见类似瓷器开片的清脆声响,血丝般的裂纹在青瓷表面蔓延,竟意外生出几分美感。
开片本就是青瓷的宿命。我抱着残破的坯体,看着萧承的红痣在烛光下灼灼生辉,你可知,这纹路像极了佛窟壁画上的业火他突然扬手,我以为会挨掌,却见他把酒坛掷进窑火,火光刹那间蹿上屋檐:业火燎原,也不过如此。我看见他眼里掠过一丝脆弱,转瞬又被酒气模糊。
冬至那夜,暴雨挟着冰雹砸在瓦当上,发出密集的啪嗒声。萧承醉醺醺地闯进窑房,发梢滴着雨水,怀中抱着只乌木匣。他把匣子摔在我脚边,骨灰扬起的瞬间,我看见母亲临终时咳出的血色:这是从乱葬岗掘来的。我浑身的血都冲上脑门,却见他突然抓住我手腕,把什么东西塞进我掌心:若你当真烧出完美的莲花尊,我便放昙曜自由。我定睛一看,竟是块刻着昙字的戒箍,边缘沾着佛窟的青苔。
匣钵入窑时,我悄悄把骨灰兑进釉浆。火舌舔舐着窑壁的刹那,我听见母亲在梦里的低语:阿瓷,这窑火本就是炼心之炉。萧承攥着我手腕不放,他掌心的茧擦过我胎记,烫得像片燃烧的莲叶。窑火把他的侧脸照得通红,我突然看清,他眉间那颗红痣正是朵未开的血莲,正被火焰一点点燎出形状。
开窑那日,建康城罕见地飘起雪。我揭开窑门的刹那,满窑的官兵都屏住了呼吸。九尺莲花尊静立在窑心,青釉表面的莲花纹如活物般舒展,花瓣间流动着血丝般的纹路,在雪光映照下泛起虹彩。萧承僵在原地,他拔剑砍向尊颈时,我看见尊体空心处掉出卷纸——正是昙曜的《青瓷经》,扉页画着个制瓷女子,裙裾上的莲花纹,与我襦裙上的针脚分毫不差。
这……萧承的声音被风雪吞没,他指尖的红痣突然爆裂,血珠滴在青瓷上,瞬间化作一朵新的莲花。他踉跄后退,撞翻的酒坛在砖地上骨碌碌滚远,酒香混着血腥味在雪地中弥散。我跪在冰凉的窑砖上,看着那半尊莲花尊在风雪中渐渐黯淡,突然明白,这宿命的窑火,终将以最决绝的方式,烧尽所有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