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响打断歌声,接着是玻璃碎裂的声音。
周允安冲上楼时,白凤仙正跪在地上捡留声机碎片。菲律宾乐队...她抬头时眼眶发红,他们改成爵士版了...我总踩不准拍子...
月光下,周允安看见她脚踝肿得发亮。他蹲下来,鬼使神差地握住那只伤脚。白凤仙的丝袜破了个洞,露出冻红的脚趾。两人都愣住了。
我...我去买药膏。周允安慌乱起身,撞翻了五斗橱上的玻璃瓶。泡在里面的润喉糖纸飘出来,粘在留声机碎片上,像片小小的药膏。
第二天清晨,白凤仙穿着高跟鞋去百乐门时,脚步比往日都轻快。周允安在银行算错三笔账,被英国经理用烟斗敲了桌子。下班时,虽然又下起了雨,他仍绕远路去雷允上买了活血药膏,又咬牙买了张周璇新唱片。
百乐门的霓虹灯在雨夜里晕开一片血色。周允安撑着破油纸伞站在后门巷口,伞骨断了三根,雨水顺着缺口流进他的衣领。十点已过,白凤仙本该在九点半换班出来。
巷子深处突然传来玻璃碎裂声。周允安攥紧伞柄冲过去,看见白凤仙瘫坐在污水里,月白色旗袍沾满泥浆,发间那支蝴蝶发卡只剩半边翅膀。两个日本军官大笑着从后门晃出来,酒气混着三味线的调子飘在雨里。
白小姐!周允安扔了伞去扶她。白凤仙的左脸肿得老高,嘴角裂开一道血痕。她看见周允安,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十个指甲深深掐进他西装袖管。
回程的黄包车上,白凤仙像块湿透的绢子般缩在角落。周允安脱了外套裹住她,发现她右腕上有圈紫黑勒痕。车过外白渡桥时,她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磨砂纸:他们说我像李香兰...
雨滴在车篷上敲出密鼓点。周允安摸到口袋里那片润喉糖——已经化了,糖纸黏在衬里上撕不下来。
弄堂口的夜巡灯被风吹得摇晃。周允安半抱半扶地把白凤仙弄上三层阁,她的高跟鞋不知丢在哪里,丝袜破洞露出冻青的脚趾。阁楼门开时,留声机上还搁着昨晚没听完的《月圆花好》。
周先生...白凤仙突然抓住楼梯扶手,你...你别上来了。她嘴角的血迹在煤气灯下发黑,我这样的女人...
周允安的手悬在半空,最终只轻轻拂去她衣领上一片碎玻璃。关门声像声叹息。
第二天清晨,灶披间没有白凤仙的身影。二房东太太的红肿眼睛盯着周允安:白小姐半夜发高热,说了整宿胡话...什么不要碰我头发...老太太突然压低声音,东洋畜生!
周允安的怀表在当铺柜台上发出脆响。穿长衫的朝奉拨着算盘:瑞士货,战时只能算二十块...要现大洋还是储备券
现大洋。周允安盯着柜台玻璃下那些死当的婚戒,再加这套西装。
回弄堂时他穿着学生时代的旧棉袍。王秀才在亭子间门口拦住他,塞来一卷宣纸:老朽写了幅《洛神赋》,白小姐平日最爱听这个...
三层阁的门虚掩着。白凤仙裹着棉被坐在窗前,正用剪刀裁那张《申报》电影广告。听见动静,她没回头,只哑着嗓子说:周先生,我想回常熟。
阳光透过她剪出的镂空字照在地上——胡蝶主演大光明。周允安看见床头柜上摆着个玻璃瓶,里面泡着那片润喉糖纸。
我请了长假。周允安把当票和船票一起放在五斗橱上,后日早潮的船。
白凤仙的剪刀停在鸳字上。窗外晾衣竿的影子斜斜切过她苍白的脸,像一道温柔的伤疤。
收拾行李那两日,弄堂格外安静。卖栀子花的老妪送来晒干的茉莉,二房东太太偷偷在米缸底压了三块银元。周允安典当了最后一件毛衣,换来一小瓶德国消炎粉。
开船那日雾锁黄浦。白凤仙戴着口罩和旧毡帽,整个人像片褪色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