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银杏
秋分那天,林砚之在医院走廊捡到半片银杏叶。叶脉间卡着半行钢笔字:等我学会织围巾,就给你织条能盖住伤疤的。墨迹被水渍晕开,像滴在时光里的泪。
他攥着叶子冲回病房时,陈念正把织到一半的浅灰围巾往枕头底下塞。床头玻璃瓶里插着他上周送的香槟玫瑰,花瓣蔫在水面上,像她最近总在回避的眼神。
医生说你能出院了。他蹲下来替她理好滑落的被角,指腹触到她腕骨处突兀的凸起,周末去美院看画展吧你说过想看吴冠中那幅《银杏》。
陈念垂眼盯着输液管里的气泡,喉间滚过一声近乎破碎的好。她知道自己的掌心还留着上个月在银杏巷摔碎玻璃瓶的伤口,就像知道病理报告上那行腺泡细胞癌,恶性潜能未定的字,正像藤蔓般在胸腔里无声攀爬。
他们是在图书馆顶楼遇见的。大二的林砚之抱着一摞《艺术史论》撞翻她的速写本,炭笔勾勒的银杏巷老房子掉在地上,檐角阴影里藏着极小的念字。后来他总说,那是命运把她的名字藏进了他的未来。
每个周末他们都窝在巷口的旧书店里。她教他用排线表现砖墙的肌理,他给她讲梵高画里的星空旋转着怎样的情绪。深冬的傍晚,他会把自己的围巾扯下来绕住两人的脖子,说等毕业就租下巷尾那间带阁楼的画室,冬天生个壁炉,你穿毛衣坐在画架前,我在旁边调颜料,窗外飘着雪...
陈念的咳嗽是从惊蛰开始的。起初只是对着速写本呵出白气时会顿住,后来在美术馆临摹《向日葵》时突然染红画纸。林砚之送她去医院的路上,她望着车窗上的雨痕想,原来梵高的黄色里真的藏着燃烧的痛。
确诊那天,她在走廊听见医生说建议手术,术后有复发可能。阳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地面织成囚笼般的格子。她摸了摸颈后隐秘的蝴蝶形胎记——那是他总说要画成纹身的地方,突然明白有些承诺注定要烂在春天之前。
我们分手吧。她对着病房的白墙练习了二十遍,开口时却还是抖得像秋风里的银杏叶,我累了,不想再陪你做那些不切实际的梦。
林砚之的瞳孔骤缩,像被人突然掐灭了烛火。他抓住她的手腕,触到骨节处薄得几乎透明的皮肤: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你说,我改。
陈念别过脸去看窗外的梧桐树。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坠进血管,像倒计时的沙漏。她想起去年深秋,他在银杏树下追着飘飞的落叶给她拍照,说要集齐三百六十五片不同的叶子,拼成她的名字。那时她笑着跑开,围巾尾梢扫过他发梢,根本不知道命运早已在每片叶子上写好了离别。
出院那天,她趁他去办手续时偷偷离开。行李箱最底层压着织了一半的围巾,毛线团里藏着张字条:砚之,去爱不会咳嗽的人吧。出租车经过银杏巷时,她看见他站在巷口四处张望,深灰大衣被风灌得猎猎作响,像只断了线的风筝。
三年后的霜降,林砚之在巴黎左岸的旧书店发现一本夹着银杏叶的画册。扉页上的钢笔字让他浑身血液结冰:手术很成功,但我再也画不出温暖的颜色了。墨迹边缘晕着点点浅灰,像她织到一半的围巾,永远停留在未完成的冬天。
他忽然想起最后那次争吵,她把他送的银杏胸针摔在地上,说你以为画画能留住所有东西吗。当时他没看见她转身时迅速抹掉的眼泪,没看见她藏在袖口的纱布上洇开的血迹,更没看见病历本第三页那句被泪水泡皱的恶性肿瘤,建议保守治疗。
航班落地时正下着冷雨。银杏巷的老房子已被拆成废墟,唯有巷口那棵老树还在,枝桠间挂着半条浅灰围巾,毛线被风雨扯得七零八落,像她没说完的半句话。
林砚之蹲下身,指尖触到围巾里硬硬的东西。是个玻璃瓶,装着三百六十五片银杏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