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暮色浓稠如墨,缓缓浸透老街的每一寸角落。青石板路像是被岁月摩挲的古老书页,缝隙里苔藓疯长,在雨后的微光中闪烁着湿润的暗绿。林夏立在余记面馆那摇摇欲坠的招牌下,指尖轻触门框,木头纹理粗糙硌手,恰似外婆脸上被时光雕刻的皱纹。门环上的红绸历经风雨,早已褪色成黯淡的浅粉,依稀还能辨认出十年前她考上重点高中时,外婆满心欢喜系上的模样。门楣上方那只木雕蝙蝠,翅膀缺了一半,突兀又沧桑,那是八岁的她调皮捣蛋,拿弹弓打下的杰作,外婆佯装嗔怒,却又小心翼翼把碎片收进木盒珍藏。
推开门,熟悉的面香裹挟着腾腾热气扑面而来,瞬间将她包裹。灶台上方,老吊扇吱呀吱呀地转动,扇叶上积满了厚厚的油污,每一次转动都伴随着吃力的声响。墙角的收音机里,黄梅戏咿咿呀呀地唱着,只是声音沙哑断续,像一位年迈的老人在低声诉说着往昔。舅舅正在揉面,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手上的面团差点滑落,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小夏
舅舅。林夏扯出一个笑容,努力驱散眼底的疲惫与酸涩。她环顾四周,大堂空荡荡的,十二张八仙桌被灰布蒙得严严实实,像是尘封的旧梦。墙角那几个塑料凳,褪色得厉害,凳面上还有几道明显的裂痕。记忆瞬间如潮水般翻涌,六岁那年,她不小心打翻醋坛,暗红色的醋液顺着桌角肆意流淌,外婆一边轻声哄她,一边拿着粗布仔细擦拭,嘴里念叨着碎碎平安;十岁生日,外婆在这张八仙桌上摆满了她最爱的糖醋排骨,溅起的油星落在墙纸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褐色斑点,像岁月的吻痕。
舅舅解下围裙,用袖口抹了抹额头的汗珠,围裙上的补丁又多了几块,颜色深浅不一,像是拼凑起来的生活片段。怎么突然回来了你妈也没说一声啊。他转身去开电水壶,壶底的水垢厚得惊人,先坐会儿,我给你下碗面。
林夏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窗棂上的红漆剥落殆尽,露出发白的木头,像是被抽离了所有色彩。二十年前,她总爱趴在这张桌子上写作业,外婆擀面条的哒哒声是最动听的背景音乐。那时,面馆里总是热闹非凡,穿工装的工人端着大碗,呼噜呼噜地吸溜着面条,扎红领巾的学生把书包随意堆在长凳上,嬉笑打闹。隔壁裁缝铺的王婶,每次收摊后都会来喝碗热汤,和外婆唠唠家常。角落里的老座钟,每到整点就发出齿轮卡顿的声响,却总能准时报时,见证着面馆里的人来人往。座钟玻璃罩内,指针早已停止转动,但钟摆下方还挂着外婆亲手系的红绳,随着穿堂风轻轻摇晃。
面端上来了,细白的面条根根分明,静静地躺在碗里,汤底浮着翠绿的葱花和金黄的虾皮,散发出熟悉的香气。林夏挑起一绺面条,放入口中,味道似乎没变,可她却怎么也尝不出当年的鲜美。舅舅,手艺退步啦她故作轻松地打趣,心里却一阵刺痛,外婆煮面时,总会偷偷在她碗底卧个溏心蛋,蛋清软嫩,蛋黄咬开时会流出金黄的汁液,那是独属于她的温暖与宠溺。
舅舅在对面坐下,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显得愈发憔悴。现在的人啊,都爱往那些网红店跑,谁还稀罕这种老味道。烟灰落在蓝布围裙上,烫出星星点点的小洞,你外婆走后,生意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去年冬天最冷的时候,连着三天都没一个客人上门。有天晚上雪下得特别大,我守着空炉子坐了一夜,听着风把招牌吹得哐当作响。他说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节因长期揉面变得粗大变形,像干枯的树枝。
林夏的手猛地一顿,三年前接到外婆去世的电话时,她正在纽约准备一场重要的商业谈判。视频里,外婆躺在病床上,瘦骨嶙峋,枯瘦的手紧紧攥着手机,声音微弱却满是温柔:夏夏,别担心,外婆就是想看看你。那是她最后一次听到外婆的声音。挂断电话后,她躲在洗手间,无声地流泪,镜中的自己戴着精致的珍珠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