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灰暗离别
娘走的那天,天是灰的,像灶膛里烧剩下的冷灰,闷得人喘不过气。日头躲在云层后面,不肯露脸,村子里的狗也蔫蔫地趴在自家门口,伸着舌头,有气无力。
王荣英是后半夜没的。她病了小半年,身子一天天垮下去,最后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窝深陷,颧骨凸出来,像挂在墙上的骷髅画。咽气的时候,屋子里只有她男人李满囤和十四岁的闺女李秀英。李满囤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手里攥着王荣英枯柴一样的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墙角,那里结着一张老大的蜘蛛网。王荣英的呼吸先是像破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响,后来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就没声了。
李满囤还是那么坐着,一动不动,好像没察觉什么变化。倒是李秀英先反应过来,她扑到床边,摇着娘的胳膊,喊:娘!娘!
王荣英的身子是温的,可就是没一点反应。秀英哇地一声哭出来,哭声尖利,划破了后半夜的寂静。
李满囤这才像被惊醒了似的,慢慢松开手,站起身。他没看秀英,也没看床上已经没了气息的婆娘,他走到门口,拉开门栓,对着外面漆黑一片的院子站了一会儿,然后哑着嗓子喊了一声:人没了——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村子这潭死水里。很快,邻居家的灯亮了,脚步声响起来,院门被推开,有人影绰绰地走进来。
接下来的事,就像一场按部就班的演出。邻居家的女人们帮着给王荣英擦身、换寿衣,男人们则在院子里搭灵棚,摆桌子。李满囤就在旁边递个东西,搭把手,别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个木头人。有人劝他:满囤,节哀顺变。他点点头,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李秀英哭得抽抽搭搭,眼睛肿得像桃子。她看着爹忙里忙外,看着他接过别人递来的烟,点上,深深吸一口,吐出的烟雾缭绕在他那张被岁月和劳作刻满沟壑的脸上。她觉得那张脸陌生得很。娘死了,这个和娘睡了几十年的男人,怎么能像没事人一样他怎么就不哭呢哪怕掉一滴眼泪也好啊。
她想起娘病重的时候,爹还是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天黑透了才回来,一身泥土和汗味。娘疼得哼哼唧唧的时候,爹就坐在旁边抽烟,一根接一根,满屋子呛人的烟味。娘有时候想吃点什么,爹就去弄,弄来了,看着娘吃下去,然后又去忙自己的活计。他话很少,少得像地里的石头。秀英以前觉得爹就是这样的人,闷,不会说话。可现在,娘没了,他还是这样,她就觉得这不光是闷,这是心硬,是冷。
下葬那天,天更阴沉了。送葬的队伍拉得很长,唢呐吹得呜呜咽咽,像是要把人的五脏六腑都吹出来。李秀英穿着孝服,被几个婶子搀着,一步一晃地往前走。她偷偷看走在最前面的爹。爹扛着一把新锄头,腰板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好像不是去埋自己的婆娘,而是去地里开一块新荒。
到了坟地,坑早就挖好了。几个壮劳力七手八脚地把棺材放下去。填土的时候,李满囤第一个拿起锄头。他抡起锄头,一锄一锄地把黄土铲进墓坑里,动作熟练,有力,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节奏感。土块落在棺材盖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每一声都像砸在秀英的心坎上。她看着爹那张被汗水浸湿、毫无表情的脸,看着他手臂上坟起的青筋,看着那一下下精准而有力的动作,一股冰冷的怨恨,像毒蛇一样,悄悄地缠上了她的心。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可以如此平静地埋葬自己的妻子为什么至亲的离去,在他脸上看不到一丝裂痕
葬礼结束,人群散去。李满囤把锄头往肩上一扛,对还站在坟头发愣的秀英说:回家了。
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天要黑了一样。
秀英没动,眼泪又流下来。李满囤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