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颤抖着手,一张一张地往下翻。
第二张,日期是三个月后,春节前夕。到达站还是她的城市。票种,无座。
第三张,第二年开学后。无座。
第四张,暑假前。无座。
第五张…第六张…第七张…
每一张,都是从家到她学校所在地的火车票。
每一张,都是无座。
每一张,都代表着一次长达十九个小时、没有座位的、在拥挤不堪的车厢里站着或者蜷缩在某个角落的漫长旅途。
一共二十四张。
整整二十四张!
从她离家上学的第一年开始,到她接到噩耗的前一个月为止。每隔两三个月,就有一张这样的车票。
来回,就是十二次。
那个不识字、没出过远门的父亲,那个在她眼里沉默、冷漠、甚至有些无情的父亲,竟然在她毫不知情的三年里,偷偷地、固执地、卑微地,去那个遥远的城市看了她十二次!
秀英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那些车票在她手里散开,像一群受惊的蝴蝶,飘落在地上。她眼前一片模糊,泪水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怎么会这样
她无法想象。
那个连普通话都说不利索的爹,是怎么一个人买到火车票,找到站台,挤上那趟永远人满为患的南下火车的
那十九个小时,他是怎么度过的在嘈杂、闷热、气味混杂的车厢里,没有座位,他是不是只能靠着冰冷的车厢壁,或者蹲在厕所旁边他饿了吃什么渴了喝什么是不是就揣着几个家里带的干馍馍
到了那座陌生的大城市,他又是怎么找到她的学校的是拿着她信封上的地址,一次次向路人比划着问路吗他有没有被人骗过有没有受过白眼
找到学校之后呢他是不是就像无数次出现在新闻里的那些父母一样,躲在学校门口的某个角落,偷偷地看她几眼,看到她和同学说说笑笑地走出校门,看到她穿着新衣服,气色还好,就放心了然后,就又一个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重新踏上那趟长达十九个小时的、没有座位的归途
他来看她十二次,为什么一次都没有让她知道为什么不来学校找她是怕她嫌弃他这个土里土气的爹丢人吗还是怕打扰她美好的大学生活
秀英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蹲下身,想要把散落在地上的车票捡起来,可手指却抖得不听使唤。那些薄薄的纸片,此刻在她眼里,却重逾千斤。每一张车票,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烙下永不磨灭的悔恨和痛苦。
就在这时,她的手指触到了木箱底部另一张薄薄的纸。
她把那张纸拿了出来。
那是一张从孩子的旧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边缘毛糙,纸质泛黄。上面有几处明显被水渍洇开的痕迹,已经干涸,变成了浅褐色的斑点。
是泪水吗爹的泪水吗
纸上,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字迹很稚拙,笔画深浅不一,看得出写字的人很用力,也很吃力。
那行字是:
荣英,娃儿在外头过得好,我能放心去找你了。
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就像一句没头没尾的喃喃自语。
却是压垮李秀英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看着那行字,看着那熟悉的、属于母亲的名字,看着那简单得近乎笨拙的嘱托,看着那句我能放心去找你了背后隐藏的无尽疲惫、深沉爱意和彻底的解脱,她再也支撑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整个人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滩烂泥。
原来,他不是不爱。
他只是爱得太沉默,太笨拙,太深沉。
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