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老朱头的怪病
蝉鸣声像生锈的锯子,在八月的热浪里来回切割。老朱头蹲在自家院角的青石板上,指甲缝里嵌着新摘的豇豆绒毛,浑浊的眼球盯着砖缝里的蚂蚁队列。塑料盆里泡着三把豇豆,叶片上的虫洞被阳光照成透明的窟窿,他数到第七片虫叶时,后颈突然泛起被注视的凉意。
影子正从他佝偻的脊背漫出来,在地面上扯出瘦长的人形。老朱头看见那影子的右手食指蜷曲,像捏着根看不见的针,正往自己左裤兜戳。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混在蝉鸣里,他猛地转身,晾衣绳上的蓝布衫空荡荡晃着,衣角扫过墙根的仙人掌,刺落两片枯黄的掌片——那是小志生前最爱摆弄的盆栽,男孩总说仙人掌的刺像刺猬的铠甲。
老朱头,又犯癔症啦隔壁张婶的搪瓷盆磕在矮墙上,肥皂水顺着盆沿往下淌,泡得发白的黄瓜在水面打旋。她鬓角沾着洗衣粉沫,操着河南腔笑,晌午来我家喝绿豆汤,你王叔钓了条三斤重的草鱼,剁了给你留碗鱼丸。
老朱头喉结滚动,盯着那根黄瓜的绒毛在阳光下泛着银光。胃袋突然抽搐般绞紧,他慌忙低头看向自己的影子——此刻那影子正弯腰捡起片豇豆叶,指尖灵巧地折叠出小船模样,搁在砖缝积的雨水里
。叶片船顺着水纹漂向他的布鞋,影子的手指还在船舷上敲出哒哒的节奏,像在哼小志五岁时教他的童谣:小船漂,小船摇,摇到月亮外婆桥……
不了不了,老朱头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我昨晚熬了锅南瓜粥,够对付一天。他不敢抬头,怕张婶看见他发颤的眼皮——自从上周在楼道撞见王老太的葬礼,他就总觉得影子里藏着些活物,趁他打盹时爬出来晒太阳。更怕张婶注意到他裤兜鼓起的形状,那是片偷藏的槐树叶,叶脉间还留着小志失踪当天的雨水。
日头偏西时,老朱头把晾好的白背心收进铁皮柜。柜门上贴着张泛黄的照片:二十年前的夏天,他穿着同款背心,抱着穿蓝色校服的男孩站在槐树底下,男孩手里举着断线的蝴蝶风筝。玻璃柜角还卡着半片褪色的蝴蝶贴纸,是小志从风筝上撕下来的,边缘泛着毛边,像孩子啃过的糖纸。指腹擦过照片上男孩的笑脸,铁皮柜突然发出咔嗒轻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内部叩击——是小志的儿童凉鞋,藏在柜底最深处,鞋带处缠着同款贴纸碎屑,边缘还沾着2018年台风天的红胶泥。
客厅的老式彩电正在播抗日神剧,子弹在鬼子头顶炸开时,老朱头的影子突然从地面立起来。他眼睁睁看着那团黑影甩了甩不存在的头发,单脚点地转起圈来,布鞋在地板上拖出刺啦刺啦的声响。遥控器从掌心滑落,他想喊,喉咙却像塞了团浸满浆糊的棉花。
影子跳完第三圈时,忽然定格在落地窗前。夕阳把它的轮廓镀成暗红,老朱头看见影子的右手慢慢抬起来,五指张开贴在玻璃上,指缝间渗出点点墨色,在窗玻璃画出歪扭的救字。墨迹未干,影子突然像被风吹散的煤灰,噗地瘫回地面,恢复成正常的人形轮廓——但齿缝间卡着片带锯齿的槐树叶,和小志失踪当天攥在手里的那片一模一样,叶脉上的缺口,正是男孩用门牙咬出来的。
夜很深了,老朱头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听见冰箱发出叮的电流声。他摸着黑往厨房走,经过穿衣镜时,镜面上突然映出两个重叠的身影——他的影子正站在身后,右手举着把木梳,一下一下梳理着不存在的长发。梳齿刮过空气的沙沙声里,影子的嘴角咧开,露出比夜色更黑的齿缝,齿间反光的,是小志生前最爱的味棒棒糖糖纸。
啪嗒,是玻璃杯摔碎的声音。老朱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退回卧室的,后背抵着冰凉的墙面,听见客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那声音像猫爪踩着碎玻璃,一下一下往他门口靠近。他咬住被角,看见门缝里渗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