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房间像个从往事里爬出来的幽灵。要住多久干瘪的看门老头问。
许明远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或许一两个时辰后追兵就至,或许要住上十天半月——前提是能找到活计。此刻他西装内袋里只剩八元七角九分,这是昨夜仓皇出逃时带的全部家当。
就得看你收我多少房租了。他答道。
老头搓着枯枝般的手指:这样的好房间,四块银元。见许明远转身要走,急忙改口:两块五!您瞧,临街景致,每周换洗床单...
生锈的水龙头突然发出咳嗽般的声响,喷出铁锈色的细流。楼下用水呢。老头讪讪地关上龙头,水流却持续呜咽了半晌才停。
许明远将两张一元纸币和一枚五角银毫拍在老头掌心:钥匙。
老头嘟囔着从钥匙串里解下一把,临走还在嘀咕:还要钥匙,接下来莫不是要床帐...
现在只剩他一人了。透过蒙尘的玻璃窗,提篮桥街如一幅流动的市井画。阳光从窗帘缝隙刺入,在他袖口烙下个明亮的人字形。这条街东接茂海路,西连德兴里,两头都是死胡同,恰似他此刻的处境。看来这个世界并不大。
楼下行人如蚁群般在推车缝隙间蠕动。偶有汽车龟行而过,喇叭声淹没在叫卖声里。他松开领带,西装外套搭在斑驳的椅背上。
本打算小憩片刻,但街市的嘈杂经窗玻璃过滤,竟成了催眠曲。各种声响交织成模糊的和弦,将他拽入逃离后的首次深眠。
醒来已是申时三刻。拧开龙头时,整根水管都在惨叫。锈水奔流片刻后,总算变得清亮。锁门纯属习惯——虽然这破屋子根本无物可偷。楼道里飘着午饭菜香,他才惊觉饥肠辘辘。连灵魂也要吃饭的。
下楼梯时,他察觉昨夜那种负罪感已消散。若这是对过往的本能反应,那么要么他蒙受不白之冤,要么就是个冷血之徒。危机感仍在,却混着奇异的兴奋——毕竟静淑已安全,现在只需面对自己的命运。
走进德兴里口一家苍蝇馆子,透过厨房门缝可见成堆的泔水桶。生意好才有这么多垃圾,他决定在此用餐。此刻不是饭点,店里空无一人。
他故意摘下呢帽,将脸凑近灶台:在此做了多久
跑堂头也不回:个把月。
首战失利。许明远搅着杯底未化的砂糖,盘算着计划:吃遍街上所有饭馆,逛完每家店铺。总会有人记得这张脸。
重返街道时,他故意仰起帽檐,以龟速向西头的茂海路挪动。提篮桥街的拥挤超乎想象:一侧被货摊占满,另一侧挤满闲汉与主妇。行人像没头苍蝇般乱撞,肘击脚踩无人计较,道歉反倒招来白眼。
三个街区的路程竟耗去半个时辰。折返时夕阳已染红瓦檐,货摊陆续收档。女人们用特殊的声波召唤孩童,总能穿透嘈杂得到回应——哪怕是声不情愿的来了。
待到华灯初上,贫民窟显出一种虚假的喜庆。超大的电灯泡在商铺门口耀武扬威,汽油灯在剩余推车上摇曳。许明远站在明暗交界处,像个乞讨记忆的幽灵。
回到阁楼,他将百叶帘卷到顶。街灯把窗棂的影子投在对墙,折成直角的明暗分界。坐在床沿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疲惫将他击垮,额头重重砸在交叠的手臂上。
但下一秒他又猛地抬头。
三十二岁重头来过谈何容易。尤其当你的过去已成定局,而未来所剩无几。
对面最后一日清仓的霓虹灯熄灭了。他懒得点煤气灯,脱剩单衣钻进粗布被褥。提篮桥街的喧嚣如褪色的幻灯片,渐渐隐入黑暗。
潜伏过去的第一日,一无所获,心中仍旧日茫然无措。
第二日下午申时,许明远第三次绕行提篮桥街时,突然被人拍了下肩膀。一个沙哑的声音问道:今朝好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