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入眠。蚊虫嗡嗡地在耳边盘旋,土炕硬得硌人,空气里弥漫着汗臭和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
这样的日子,是看不到头的绝望。最初下乡时的那点豪情壮志,早已被日复一日的繁重劳动和艰苦生活消磨得所剩无几。知青点里,弥漫着一种焦躁、失落甚至有些暴戾的情绪。为了一点小事争吵打架,也是常有的。
只有在夜深人静,其他人都已沉沉睡去的时候,我才能在煤油灯下那豆点般的光晕里,翻开从家里带来的几本旧书,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现实,在文字的世界里寻找片刻的安宁。
陈嘉木也常常是睡得最晚的那一个。我们男知青和女知青的窑洞虽然分开,但只隔着一个小小的土塬。有时候,我会看到他窑洞的窗户里,也透出微弱的灯光。我知道,他也在看书。他带来的书比我多,大多是些深奥的文学名著和哲学著作,有些我连书名都没听说过。
他依旧话不多,干活也总是默默地抢在最前面。但自从上次杏花树下他送我那个麦秆编的小蚂蚱后,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我们会默契地在劳动休息时,坐得近一些;他会把自己省下来的半个窝窝头,或者几颗偷偷从山里采来的野酸枣,不着痕迹地塞给我;我也会在我收到家里寄来的包裹时,分给他一些沪市带来的糖果或者饼干。
这些小小的、不足为外人道的默契和关照,像一缕缕细密的丝线,将我们两颗孤独的心,悄悄地联结了起来。
那天晚上,又是一个酷热难当的夜晚。窑洞里闷得像个蒸笼,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披了件衣服,悄悄地走了出去。
月亮出奇地好,明晃晃地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将整个黄土高坡都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辉。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更显得夜的宁静。
我走到窑洞外那片小小的场院边,找了块还算干净的石头坐下,贪婪地呼吸着夜晚带着一丝凉意的空气。
睡不着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我回过头,看见陈嘉木也从他的窑洞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破旧的蒲扇,慢慢地扇着。
嗯,太热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在我旁边的另一块石头上坐下,将蒲扇递给我:用这个扇扇吧,能凉快点。
谢谢。我接过蒲扇,轻轻地扇着,一股带着他体温的微风拂过脸颊,竟让我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安心。
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并肩坐着,看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
晓青,过了许久,他突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你想家吗
我的心猛地一颤。想家吗怎么可能不想!我想念沪市家里那张柔软的床,想念母亲做的香喷喷的红烧肉,想念那些可以自由读书、畅谈理想的日子……
我的眼圈有些发热,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也想。陈嘉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想我爸妈,想我妹妹……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我知道,他父亲被打成右派后,日子一定不好过。
你……你给家里写信了吗我小声问道。
写了。但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收到。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和担忧。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被拉近了许多。原来,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沉稳坚强的男人,内心深处,也和我一样,藏着那么多的脆弱和无助。
我……我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城。我低下头,声音有些发闷,有时候,真觉得这日子……一点盼头都没有。
别这么说。陈嘉木转过头,看着我,月光下,他的眼神显得格外温柔,我爸常说,越是困难的时候,越不能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