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鞭子
1965年的秋天来得比往年都早,刚过八月十五,山里的风就带上了刺骨的寒意。周春梅蹲在溪边搓洗全家人的衣服,手指冻得通红,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皂角黄。上游漂下来的枫叶卡在石头缝里,像一滩凝固的血。
春梅!死丫头又磨蹭!母亲的吼声从半山腰的土坯房传来,惊飞了溪边饮水的麻雀。
周春梅加快了动作,破旧的蓝布褂子在石板上摔打出沉闷的声响。她知道母亲为什么着急——昨天张婶来过后,家里的气氛就像暴雨前的蚂蚁窝,躁动不安。
晾好最后一件衣服时,她看见哥哥建国蹲在柿子树下磨镰刀。二十五岁的男人,后背已经有些佝偻,常年干农活的手指关节粗大得像树瘤。他抬头冲妹妹笑了笑,门牙缺了一角,是去年收麦子时摔的。
梅子,娘说...建国话没说完,屋里就传来瓷碗砸在地上的脆响。
春梅擦着手进屋时,正看见父亲蹲在门槛上抽旱烟。黑黄的脸埋在烟雾里,像一尊风干的泥塑。母亲赵秀兰站在灶台前,铁锅里的红薯粥咕嘟咕嘟冒着泡。
张家闺女相看过你哥了。赵秀兰用勺子搅着粥,铁勺刮锅底的声音让人牙酸,十六岁,屁股大,好生养。
春梅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知道相看是什么意思——这山里娶不上媳妇的人家,最后都得走这条路。
李家答应换亲。赵秀兰转身,眼角堆起的皱纹里夹着某种狠劲,你嫁他家的铁柱,他家的凤英嫁建国。
灶膛里的火啪地爆了个火星。春梅感觉有把钝刀在慢慢割她的肠子。李铁柱那个满脸麻子、三十多岁的挖煤工去年他前妻的坟头草还没长齐呢。
我不嫁。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赵秀兰的勺子停在半空。父亲咳嗽了一声,烟袋锅在门槛上磕了磕,起身去院里看他的羊。这是他一贯的态度——女人的事,他不插手。
由不得你。赵秀兰的声音突然拔高,你哥再不成家,老周家就绝后了!
我才十八!
十八还小我嫁你爹时才十六!赵秀兰的唾沫星子溅到周春梅脸上,你吃我的喝我的,现在家里需要你,由得你挑三拣四
春梅后退一步,后背抵上冰凉的土墙。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麦秸,像溃烂的伤口。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发烧,母亲把最后半碗米熬粥喂给她,自己喝凉水充饥。那时的母亲头发还没这么白,手心是暖的。
娘,铁柱...他打死了前头那个...春梅声音越来越小。
放屁!那是她自己摔的!赵秀兰摔了勺子,黑红的粥溅在灶台上,腊月十八是好日子,你准备准备。
那天晚上,春梅摸黑跑到后山哭了一宿。月亮像把镰刀挂在天上,割得她眼睛生疼。回家时天刚蒙蒙亮,她看见哥哥蹲在鸡窝旁,手里攥着个破布包。
梅子...建国把布包塞给她,里面是三个煮鸡蛋,我跟娘说了,不换亲了...
春梅没接。她看着哥哥皴裂的手,想起他十岁那年寒冬,光脚去镇上卖柴,冻掉的脚趾甲到现在都没长好。
早饭时赵秀兰出奇地安静。直到周春梅收拾碗筷时,才听见母亲对父亲说:张家说,李家聘礼能给二十斤白面。
父亲含混地应了一声。羊圈里传来小羊的叫声,春天下的羔子,养到年关就能卖钱了。
三天后的傍晚,春梅正在菜园里摘茄子,听见院门被踹开的巨响。赵秀兰揪着张婶的衣襟把人拖进来,后者脸上挂着彩,头巾都歪了。
姓李的反悔了!赵秀兰的吼声吓得鸡群乱飞,聘礼都收了,现在说凤英相中了镇上供销社的
张婶缩着脖子:人家...人家愿意退双倍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