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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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杏锁深秋
绣房里,光线依旧被滤得柔和,带着淡淡的秋香。
白露的绣绷架在临窗的酸枝木绣架上,绀青缎子迎着光,显出一层朦胧的银晕。
铜鎏金自鸣钟的钟摆在墙角晃着,影子掠过她月白色的斜襟袄,仿佛时光在衣褶间流淌。
第七十三片银杏叶绣到叶脉分叉处,她习惯性用舌尖润了润丝线。
春杏新绞的绣线总带着股栀子香,说是拿茉莉花露泡过的。
窗棂外飘来糖炒栗子的焦香,混着后院晾晒的陈皮气息,将空气染成琥珀般的质地。
金黄的叶影透过雕花窗棂,在绣绷上碎成点点光斑,恍惚间竟像极了她初入周家那夜的喜烛烛泪,摇曳着,坠落着,最终凝固在绣缎上成为永恒的标本。
二太太,老爷今晚宿在三房。春杏的声音比窗纸还薄。
小丫头今年刚满十四,发梢红头绳扎得歪歪扭扭,偏要用茉莉粉遮住脖颈的掐痕。
白露垂眼数着绣线,腕间翡翠镯磕在檀木绣架边沿,发出玉碎般的清响。
这镯子原是周世昌纳她时送的聘礼,圈口特意做得小些,说是怕跑了福气。
三姨太是上个月抬进门的女学生,穿着月白斜襟衫配黑绸裙,像只误入金丝笼的云雀。
昨夜她隔着水榭听见那姑娘唱《毕业歌》,同学们快拿出力量的颤音被夜风揉碎,散在鲤鱼池里惊起圈圈涟漪。
池中锦鲤还是前年大太太从无锡带回来的,如今肥得游不动,倒像极了她们这些被困在雕梁画栋里的女人。
晓得了。她听见自己温婉的应答,仿佛真如外人所言,是周家最安分守己的二太太。
金线在叶尖打了个结,怎么也抚不平展。
这让她想起上个月初七,三姨太的月白旗袍下摆也沾着这样的褶皱。
那姑娘被周世昌拽着往西厢房去时,新烫的波浪卷发扫过门环,叮铃铃响得像催命符。
铜自鸣钟突然敲响,惊得檐角铜铃跟着震颤。
白露手一抖,针尖戳进指腹。血珠滚落在银杏叶上,倒像给金叶子点了颗朱砂痣。
春杏,把《列女传》取来。
她含着手指吩咐,舌尖尝到铁锈味。
小丫头掀帘进来时带起一阵穿堂风,刮得案头宣纸沙沙作响。
书页翻动间,半张《申报》滑落在地。上月码头暴动的报道里,妇女解放四个字被剪刀戳出个窟窿,正好漏进窗外的日影。
白露俯身去捡,翡翠耳坠扫过春杏的手背,那里有块新鲜的淤青,形状像极周世昌常把玩的玉貔貅。
窗外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绣绷上,金箔似的映着她的脸。
白露将银杏叶夹进《列女传》扉页,起身时裙裾扫过绣凳,发出窸窣声响。
她拢了拢鬓角,铜镜里映出一张鹅蛋脸,柳叶眉,杏仁眼,唇角天然上翘,不笑也带着三分笑意。
这是周世昌最喜欢的长相,他说这样的女子看着就温顺。
暮色漫进游廊时,白露抱着绣绷往露华院去。
途经紫藤花架,瞥见大太太沈清秋立在银杏树下。
这位前清翰林的掌上明珠总爱穿竹青色琵琶襟,发间别着翡翠扁方,像是从工笔仕女图里走出来的。
此刻她正仰头望着银杏树,枯叶缓缓地落在她肩头,像片片褪色的金箔。白露注意到她腕间换了块浪琴坤表,镀金表链缠着青玉镯,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姐姐安好。白露福了福身,绢帕上绣的并蒂莲在风里轻颤。
三年前那个雪夜,她刚被八抬大轿抬进周家,沈清秋端坐正厅,戴着翡翠护甲的手指拂过她奉的茶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