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滚烫的茶水泼在青金石地砖上,腾起的白雾里,她听见大太太说:周家的规矩,晨昏定省要跪满半柱香。
露妹妹的银杏绣活了似的。沈清秋转身,珍珠流苏扫过白露的手背,昨儿老太太还念叨,说要给你那金叶百寿图镶个紫檀框。
白露垂眼盯着对方裙角的露水痕。
青砖地上的潮气卯时便该散了,这水渍却新鲜得很,从方向看该是往后院佛堂去的。
她忽然想起半月前的雨夜,巡夜婆子说瞧见大太太的油纸伞往废井边飘,伞面上用朱砂画着古怪的符咒。
她说话时总爱用绢帕掩着唇角,白露却瞧见帕角绣着极小的英文字母,V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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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men。月光淌过瓦当,将帕子上的石竹花纹映得纤毫毕现。这针法她认得,玛利亚女中的刺绣课上,嬷嬷总说石竹象征妇女觉醒。
去年中元节,她亲眼见大太太在佛堂供桌下塞进油纸包,黄裱纸里裹着《新青年》。
明日就去。白露温声应道,目光扫过沈清秋的浪琴表。时针指向十点,这个时间,周世昌应该已经在三姨太房里喝上参汤了。
暮色漫过歇山顶,将两人的影子揉进青砖地。
白露望着沈清秋娉婷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苏州河边的夏夜。
十六岁的她蹲在码头洗衣,听见女学生们举着火把高喊抵制日货,缎带发夹在火光里跃动如蝶。
巡捕房的哨声响起时,有人塞给她半块枣泥酥,酥皮上还沾着传单的油墨香:小妹妹快回家,这儿危险。
那夜的星火在她心里埋了七年,如今又在周家大宅的深秋里隐隐发烫。
2
暗香浮绣阁
霜降前夜落了场细雨,西厢房的青瓦上凝着层琉璃似的白霜。
白露借口给老夫人绣百寿图,独自进了西厢库房。
库房的门轴吱呀作响,惊起梁间栖着的家燕。天光从卍字纹花窗斜切进来,照着浮尘在《女四书》的函套上起舞。
她熟门熟路摸到东墙第三格,指尖触到微凸的暗纹。
这里本该放着《列女传》,此刻却换成了新到的《妇女之声》月刊。书页间夹着片银杏书签,叶脉用朱砂勾出苏俄地图。
阁楼传来窸窣响动,混着樟木箱开合的闷响。
白露将杂志塞进缠枝牡丹的斗篷衬里,转身却见沈清秋提着玻璃风灯拾级而下。
昏黄光晕里,大太太的翡翠耳坠晃出幽绿的光,松绿缎面旗袍上缀着银线绣的忍冬纹,随步动摇曳如月下清溪。
妹妹的苏绣越发精进了,沈清秋的护甲划过书架,刮下一缕陈年积灰,前日瞧见你帕子上那丛石竹,倒让我想起秋瑾女士的休言女子非英物。
白露摸向腰间香囊,金线绣的竹叶下藏着张船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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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月码头暴动,她在货箱夹层发现那批要运往北方的鸦片,火星燎焦袖口时,忽然想起儿时在教会学堂背过的《马太福音》——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
姐姐的英文书法才叫绝妙,她故意用吴侬软语说道,前儿在佛堂瞧见《圣经》,箴言篇的批注倒像是《天演论》的句子。
半个月前的雨夜,她借口给菩萨添灯油,发现经卷里夹着工人夜校的课程表,墨迹未干的《国际歌》译稿上还沾着海棠花粉。
沈清秋忽然走近,风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女则》封皮上,扭曲成张牙舞爪的兽。
露妹妹可知,苏州河边的缫丝厂最近在招女工她压低嗓音,日本人的东洋纱厂,童工手指被机器绞断的,每月不下十例。
白露的指甲掐进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