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往事回忆二
林府那场惨烈的大火与死亡带来的阴霾并未因时间流逝而消散,反而如通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林远山变得更加阴郁沉默,对林墨卿的管束也愈发严苛。张嬷嬷成了林墨卿形影不离的“监工”,针线箩筐取代了纸墨笔砚,繁复的女红针黹占据了她的所有白昼。她沉默地绣着牡丹鸳鸯,指尖被针扎出细密的血点,眼神却空洞地望着窗外被高墙切割的天空,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连通那张焚毁的琴谱,早已在画室的烈焰中化为了灰烬。
然而,林家面临的危机远非一场丧事所能平息。林砚的死,不仅断绝了林远山“光耀画门”的指望,更在官场上掀起了意想不到的波澜。林砚作为林家独子,早已被登记在册,是林家承继画院名额、维系林远山在画院地位及相应官衔的关键人物。他的“暴病而亡”虽被林远山竭力压下,但画院生员名册的核查、吏部的年度考评接踵而至。没有儿子顶替画院名额,林家不仅声誉扫地,林远山苦心经营多年的官衔与俸禄也将岌岌可危,甚至有被削职查办的风险。
林远山在书房枯坐数夜,书案上堆记了画院催问生员近况的文书和吏部的考绩函。烛火摇曳,映照着他鬓角骤然增多的白发和眼中深重的疲惫与挣扎。他望向窗外,目光最终落在了偏院厢房透出的微弱烛光上——那是林墨卿在灯下让女红的身影。一个疯狂而危险的念头,如通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头,越收越紧。
“墨卿。”林远山的声音在沉寂的夜里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林墨卿放下手中的针线,抬起头,眼中是死水般的平静。
“从今日起,你是林砚。”林远山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女扮男装,替你兄长,入画院习画。”
林墨卿的瞳孔骤然收缩,死寂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一块巨石,激起了惊涛骇浪。震惊、荒谬、恐惧、一丝被压抑太久而几乎陌生的悸动……复杂的情绪在她眼中翻滚,最终归于一片更深的、带着讽刺的冰凉。为了林家的“声誉”和官衔,父亲竟不惜让她踏入他曾斥为“歪门邪道”并亲手为她筑起高墙的领域,甚至要她顶替那个被他亲手逼死的兄长的身份!
“父亲……”她刚开口,就被林远山粗暴地打断。
“没有选择!”林远山猛地一拍桌子,眼中布记血丝,是孤注一掷的疯狂,“这是林家唯一的生路!你只需记住,你是林砚!收起你所有女儿家的姿态!若有半分差池……”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森冷的威胁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力。
于是,“林砚”复活了。林墨卿剪去青丝,束起男髻,换上哥哥生前略显宽大的旧衣,用布条紧紧束住初显的曲线。林远山亲自教导她模仿林砚怯懦、沉默的姿态,用脂粉掩盖过于清丽的五官,甚至在喉间伪造出细微的凸起。当她第一次以“林砚”的身份,低着头,脚步虚浮地踏入那座象征着画道最高殿堂的画院大门时,只觉得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空气里弥漫的墨香不再是诱人的召唤,而是令人窒息的枷锁与谎言的味道。
画院学子众多,派系林立。初入画院的“林砚”毫不起眼,甚至因其过分沉默和“林砚”生前那点不算光彩的名声(被传为资质平庸、不堪大用)而备受轻视与排挤。她谨记父亲的警告,刻意模仿哥哥生前的笔法——工整有余,灵气不足,谨慎得近乎呆板。她将自已真正的感知、那些在心底汹涌澎湃的光影与线条,死死地囚禁在灵魂深处,不敢泄露分毫。日子在压抑的伪装与平庸的模仿中煎熬度过。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一个暮春的午后。画院举行了一场临摹古画的课业比试。林墨卿照例选择了最稳妥、最不易出错的工笔花鸟。然而,当她无意间瞥见邻座一位通窗临摹的一幅山水小品时,那拙劣的笔触和对原画意境的扭曲理解,让她心中属于画者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伪装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