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考上大学后对爸爸说:以后我自己打工,不用你养了。
>他沉默很久,在电话那头轻轻说:好,账我都记着呢。
>直到手术前夜,我在他面馆的面粉箱底翻出那本账。
>第一页写着1999年3月12日,剖腹产手术费4800元。
>最新一页是2023年9月1日,路费加学费12500元。
>中间密密麻麻记满了我18年的成长开销。
>但所有支出栏后面,都只写着一个字——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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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里亮得晃眼,顶灯惨白的光线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把我摊在书桌上的高数课本照得纸页发脆。空气里飘着劣质外卖的油腻气味,混杂着室友身上浓烈得近乎攻击性的香水味。我手指烦躁地捏着圆珠笔,在草稿纸上戳出一个个透亮的小点,那些扭扭曲曲的微积分符号在眼前跳舞,却死活不肯排进脑子里去。
手机就在这时候嗡嗡震动起来,屏幕固执地亮起,显出两个字:爸。
我叹了口气,指尖划过屏幕,把听筒紧紧压在耳朵上。电话那头的声音立刻涌进来,带着一种被老式抽油烟机巨大轰鸣声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疲惫,还有瓷碗瓷碟磕碰的清脆声响。
晚晚背景的嘈杂几乎要盖过他的声音,吃饭没钱……够不够
够。我应得极快,像是要赶紧堵住什么,够着呢,你别老操心这个。
哦,够就好,够就好。他应着,声音里那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却更明显了,天凉了,你……你记得……
爸,我打断他,目光扫过旁边室友桌上那个崭新的、logo闪亮的轻奢挎包,又落在自己手边那个用了好几年、边角磨得发白的帆布包上,一股说不出的燥热和委屈猛地顶了上来,脱口而出,以后我自己打工,生活费学费,我自己挣,你不用再给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连同那庞大的抽油烟机轰鸣和碗碟的碰撞声,瞬间消失了。听筒里只余下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空寂,像是信号突然被吸进了黑洞。时间被拉得无限长,我能清晰听见自己血液冲上耳膜的声音,咚咚作响。宿舍里,室友们叽叽喳喳讨论新款口红色号的笑语显得格外刺耳。
过了很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信号真的断了,或者他已经无声地挂断了电话。那沉重的沉默才被打破。
他吸了一口气,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执拗的腔调,每个字都像是用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好……好……账,我都记着呢。
最后那几个字,他说得又急又重,仿佛那不是一句回应,而是一个仓促间必须抓住的、用以证明什么的凭据。
我喉咙发紧,像被什么堵住了,想说什么,却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电话那头,只剩下空洞的忙音,嘟嘟嘟地响着,单调而固执,敲打在我耳膜上,也敲打在我心上。
***
暑假的尾巴被一场毫无预兆的急雨浇得湿透。我刚拖着行李箱走出出站口,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地面瞬间腾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空气又闷又热,裹着水汽黏在皮肤上,让人喘不过气。我站在简陋的汽车站棚子下,看着眼前这座在雨水冲刷下显得更加灰扑扑、陈旧的小城,心里也像被这湿漉漉的天气糊了一层,闷得发慌。那个电话之后,我和爸爸之间,仿佛也隔了一场无声的、持续了整个学期的冷雨。
到家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巷子深处,老灶头那块被油烟熏得发黑的木招牌,在昏黄的路灯下勉强辨认出轮廓。店门虚掩着,透出里面一点微弱的灯光。没有往常熟悉的、炒菜炝锅的滋啦声和食客的喧哗,只有一种沉沉的寂静。
我推开门,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残留的食物气息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