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糖霜与裂痕
承安市机械厂家属院,红砖墙围起一方喧腾的小天地。在这片烟火气十足的天地里,有几个名字,是能让院里所有大人、老人瞬间眉头紧锁的存在。
甭管自家孩子平日里多皮实,跟这几个一比,那都成了别人家的乖仔。早年间,大人们最愁什么愁的就是这几个混世魔王凑在一块儿,专挑人午睡正酣、万籁俱寂的晌午头,挨家挨户去敲那些有小孩人家的门板。咚咚咚!敲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敲完就跑,留下门内婴儿被惊醒的嚎啕和大人睡眼惺忪的怒骂在院子里回荡。
而这无法无天小团伙里,最得全院上下喜欢、甚至有点团宠意味的,是个女娃娃——李知年。这丫头有张天生就讨巧的脸蛋,杏眼圆溜溜,笑起来嘴角两个小梨涡,甜得能沁出蜜。
无论他们捅了多大的篓子,砸了谁家玻璃,或是往公共水龙头里塞了泥巴堵得全院停水,李知年似乎总有本事在大人兴师问罪时全身而退。一半靠她那张能瞬间切换无辜、乖巧表情的脸,另一半则是因为她身后那个沉默寡言却像座小山似的竹马——陈其深。
他总会不动声色地把最重的锅揽过去,或者在她快露馅时,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替她挡下大部分火力。有陈其深在,李知年的调皮就仿佛蒙上了一层被纵容的保护色。
可惜,这份大院人尽皆知、从小护到大的情谊,不知从何时起,裂了道深不见底的口子。
两人闹掰了。
随着院中一家人的消失,陈其深和李知年的疏远,当年那个让全院头疼又牵挂的小团体,也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彻底四散了。大院老人们嗑着瓜子晒太阳时,提起这茬,总忍不住叹气:唉,多好的俩孩子……还有其深那小子,护知年护得跟眼珠子似的,怎么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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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树的影子在地上爬,像泼翻的墨汁,慢慢洇开。那年盛夏的阳光毒得很,蝉在头顶家属院那棵标志性的老槐树浓荫里扯着嗓子喊,喊得人耳朵嗡嗡响。九岁的李知年像只灵活的小猴,上蹿下跳。汗珠子顺着她额角往下滑,痒痒的。一只沾着泥点的手突然伸过来,带着点不由分说的力道,在她汗津津的额头上抹了一把。
脏死了。十一岁的陈其深皱着眉,声音还带着点没褪干净的童音,可那眉头拧得,活像个小大人。他比李知年高了大半个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背心,肩胛骨支棱着。他刚帮李知年把挂在树上的风筝捅下来,自己也蹭了一身灰和槐树汁。
李知年也不恼,笑嘻嘻地从背带裤口袋里掏出个油纸包,小心地展开,里面躺着两块被压得有点变形的麦芽糖,糖纸上印着褪色的红双喜。她拈起一块,不由分说地塞进陈其深刚擦过汗、还带着点湿气的手心里。喏,请你吃!辛苦费!她眨眨眼,梨涡隐现。
陈其深抿了抿嘴,没说话,只是把那块黏糊糊的糖握在手心,指节微微泛白。他的目光掠过李知年,投向几步之外老槐树粗壮树干投下的阴影里。
一个瘦小的身影瑟缩着,像只受惊的麻雀,那是林辉,住在巷尾筒子楼一楼的林家孩子。他穿着件明显不合身、领口磨得发毛的旧汗衫,低着头,脚尖无意识地碾着一颗小石子。偶尔有风穿过院子,吹动他过长的额发,露出一小块不太自然的青紫,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小辉!李知年眼睛一亮,又拿起剩下那块糖,蹦跳着过去,给你!见者有份!
林辉像是被惊着了,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很大,黑白分明,此刻却盛满了怯懦和一种过早的疲惫。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陈其深,像在确认什么,才迟疑地伸出瘦伶伶的手,指尖碰到糖纸,又像被烫到似的缩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接过。他没吃,只是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块滚烫的炭,又或是唯一的一点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