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台
初雪那天,囡囡走了。
监护仪的滴滴声变成绵长的线时,林小满正把热好的小米粥端到床头。陶瓷碗摔在地上,碎成锋利的片,混着金黄的粥,像极了女儿上次画的太阳。陈水生听见母亲的哭声,从走廊尽头传来,苍老而破碎,像被风吹散的经幡。父亲蹲在墙角,手里还攥着给孙女折的纸飞机,机翼上歪歪扭扭写着囡囡坐飞机,铅笔痕被泪水洇开,变成模糊的灰。
火化炉的门关上时,他忽然想起女儿第一次叫爸爸的场景。那时他刚从工地回来,浑身是灰,女儿摇摇晃晃扑进他怀里,奶声奶气喊着爸爸,小手掌蹭过他的脸,留下两道干净的印子。现在那些印子没了,只剩下骨灰盒里冰冷的粉末,装在最便宜的檀木盒里,盒子边缘还带着毛刺,扎得掌心生疼。
林小满的病情恶化得很快。她开始大把大把掉头发,吃不下东西,每天靠输血维持。陈水生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老房子的房产证压在高利贷那里,换来了最后一个疗程的费用。那天夜里,妻子忽然清醒了些,拉着他的手放在肚子上:水生,其实上个月我就知道了...第二个孩子,没保住。他的指尖触到她小腹上淡淡的妊娠纹,那是怀囡囡时留下的,现在却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
父亲出事那天,他正在医院陪床。废品站的人打来电话,说老人为了捡马路对面的纸箱,被货车撞了。他赶到时,父亲躺在血泊里,手里还攥着半只压扁的纸箱,上面印着婴儿奶粉的字样——那是囡囡生前喝过的牌子。太平间的冰柜打开时,陈水生看见父亲的腿还弯着,像还在骑那辆卖了的三轮车,车轮碾过的雪地上,本该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车辙,现在却只剩一片空白。
母亲没能挺过这个冬天。她抱着囡囡的布熊坐在老房子的门槛上,那天刚下过雪,阳光把积雪照得刺眼。陈水生买完药回来时,看见她歪着头靠在门框上,嘴角还沾着没擦干净的粥渍,像极了女儿生病时,他给她擦嘴时的样子。手里的药瓶掉在雪地上,白色的药片滚得到处都是,像落了一地的星星,可他再也抓不住了。
第四章
除夕的酒
除夕那天,医院走廊飘着饺子味。林小满已经说不出话了,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角,眼睛盯着病房的窗户,那里结着冰花,像极了他们结婚时,老家窑洞窗户上的霜。陈水生把热好的饺子端到床头,用勺子碾碎了,一点点喂给她,就像以前喂囡囡那样。她忽然笑了,眼角流出泪来,在苍白的脸上划过,留下两道亮晶晶的痕。
傍晚时,她忽然指了指柜子。陈水生打开,看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囡囡的画,还有一本泛黄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是妻子的字迹:水生爱吃红烧肉,囡囡爱吃糖醋排骨,爸爱吃韭菜盒子,妈爱吃鸡蛋羹。后面记着每一笔开销,连买根针线都写得清清楚楚,最后一页画着个四口之家,爸爸妈妈牵着囡囡,旁边还有个没画完的小人,大概是那个没保住的孩子。
零点的钟声响起时,林小满的手慢慢松开了。陈水生听见远处的鞭炮声,震得窗户玻璃直颤,冰花裂开一道缝,像极了他此刻的心。他坐在床边,握着妻子渐渐变冷的手,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站在村口的梧桐树下,穿着红色的棉袄,冲他笑,脸上有两个小酒窝。现在酒窝没了,只剩下冰冷的指尖,和窗外越来越浓的雾气。
处理完后事,他回到空荡荡的老房子。冰箱里还冻着半袋饺子,是妻子年前包的,冻得硬邦邦的,像一个个小元宝。他煮了一碗,坐在餐桌前,对面还摆着囡囡的小椅子,椅背上搭着她的小围裙,蓝色的,上面绣着小熊。饺子汤的热气模糊了视线,他忽然想起以前过年,女儿举着灯笼在院子里跑,妻子在厨房包饺子,父亲贴着春联,母亲在灶台前炖肉,现在这些都没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和窗外越来越冷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