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八十年代,夏末秋初时节,天气闷热难当。村中赤脚医生张麻子捏着水生的手腕,眉头拧紧成一股绳:秀禾,回去准备吧……没得救了。他声音低沉,如同闷雷滚过天际。
我抱着水生,孩子小小的身子滚烫如一块刚从灶膛扒出的炭,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撕扯我早已脆弱不堪的心。我茫然无措地立在村口那株百年老槐树下,树影婆娑,仿佛也在我眼中摇晃不止。我抬头望天,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下来,空气稠得令人窒息。绝望如同冰冷粘稠的泥浆,从脚底一寸寸漫上来,眼看就要将我活活吞噬。
娘……水生微弱地唤了一声,这声呼唤像把钝刀,狠狠剜进我的肺腑。
雨终于按捺不住,倾盆而下。我跌跌撞撞,抱着水生,深一脚浅一脚,在泥泞的土路上跋涉。脚下的黄泥浆似有生命般,死死拽着我的脚踝,每一步都挣扎在粘稠的深渊里。冰冷的雨水泼在脸上,流进嘴里,是咸的,混合着苦涩的泪。水生在我怀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越来越烫的皮肤和越来越轻的呼吸。
就在我几乎被绝望彻底吞没之时,村西头那座孤零零的泥坯小屋映入眼帘。那是神婆孙三姑的家。门缝里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微光,像是溺水者眼前最后一根稻草。我几乎是用身体撞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屋内弥漫着一股陈年草药、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味混合的气息。油灯如豆,光晕只勉强照亮炕桌一角。孙三姑盘腿坐在炕上,瘦得像一具裹着灰布的骨架,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如同伺机而动的野兽。她甚至没抬眼,干瘪的嘴唇里挤出几个字:命数到了,阎王要收,谁也拦不住。
三姑!我的膝盖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泥水浸透了薄薄的裤料,求您指条活路!只要能救他,我什么都肯,什么都愿意!声音嘶哑,混着雨声,在死寂的屋里回荡。
孙三姑浑浊的眼珠终于转动了一下,目光像冰冷的针,刺在我脸上,又缓缓落在我怀里气息奄奄的水生身上。她喉咙里发出一种古怪的、类似破旧风箱的嗬嗬声,枯瘦的手指指向水生:法子……倒是有一样。
她凑近了些,油灯昏黄的光映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诡谲的阴影。一股浓烈的土腥气和朽木味直冲我的鼻腔。你的血,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蛊惑的沙哑,喂给他。一碗血,退一次烧,续一回命。
血我心头猛地一缩。
对,你的血。孙三姑那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眼白在昏灯下泛着怪异的黄光,一碗血,换他一次命。只是……她干瘪的嘴唇咧开一个令人心悸的弧度,喂一次血,他就……忘你一回。喂得越多,忘得越干净,直到……彻底不认得你这个人!
屋外,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撕开浓稠的夜幕,紧随其后的炸雷轰然滚过屋顶,震得破旧的窗棂簌簌发抖。那刺目的白光瞬间照亮了孙三姑枯槁的脸,也照亮了我怀中水生烧得通红的小脸。神婆那最后几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钉,伴随着雷声狠狠楔进我的天灵盖,在脑子里嗡嗡作响,回旋不休。
血能救他喂一次血,忘我一次直至……彻底遗忘
我低头看着水生,他小小的身体烫得惊人,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像在用尽全身力气。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砸在他滚烫的小脸上,又迅速被那高热蒸腾掉。雷声在头顶滚过,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就在那一刻,我猛地抓起炕沿上豁了口的粗瓷碗,没有丝毫犹豫,狠狠一口咬在自己左手的手腕上!牙齿深陷进皮肉,一股浓烈的铁锈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
血,温热的、带着生命腥甜的血,汩汩涌出,一滴、两滴……很快在粗粝的碗底积成一小洼暗红。我托起水生的头,小心翼翼地将那粘稠、带着体温的液体凑近他干裂的嘴唇。他无意识地咂摸着,像在梦中吮吸甘泉。那碗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