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层薄皮裹着几根枯骨,稍微动一动,骨头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饥饿感早已被更深的衰竭取代,胃里只剩下一个不断塌陷的空洞。
孙三姑依然会来。她佝偻的身影在清晨或黄昏最寂静的时候出现,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有时是半块冰凉僵硬的杂合面饼子,有时是一小碗浑浊的、漂着几片烂菜叶的汤水。她放在灶台那十三个血碗旁边,从不靠近炕沿,放下便走。偶尔,在我咳得撕心裂肺、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的间隙,我能感觉到门口那道浑浊的目光短暂地停留,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如同在看一头在泥泞里挣扎倒毙的老牲口。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对死亡流程的熟稔和漠然。那目光比寒风更刺骨,它无声地告诉我:时候快到了。
我的意识大部分时间沉在黑暗的泥沼里。偶尔的清醒,像溺水者浮出水面换气,短暂而窒息。那些时刻,感官反而异常清晰。我听见屋外老槐树枝杈在风里摩擦的呜咽,像无数幽魂在低语;听见老鼠在墙根下窸窸窣窣地掘洞,啃噬着支撑这破屋的最后一点根基;听见远处田野里若有若无的吆喝声,那是属于活人的、与我无关的世界。
而最清晰的,是灶台角落。即使闭着眼,我也能清晰地看到它们——那十三个碗。它们不再是沉默的,它们在黑暗中低语、叹息、甚至发出细微的嗡鸣。碗壁上那些陈年的暗褐色血渍在昏昧的光线里蠕动起来,像无数条细小的、冰冷的蛇,彼此缠绕、吞噬。我能闻到它们散发出的气味,浓烈的铁锈腥气混杂着泥土的腐败味,那是我生命的味道,也是被彻底遗忘的味道。它们从角落里弥漫开来,充斥了整个破败的空间,钻进我的鼻孔,附着在我的皮肤上,冰冷粘腻,挥之不去。它们是我生命尽头唯一忠实的伴侣,也是我无法摆脱的、永恒的诅咒。
那天傍晚,风特别大,刮得糊窗的旧报纸哗啦哗啦狂响,像有无数只手在外面拼命撕扯。孙三姑破例没有悄悄离去。她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棍,无声无息地挪到距离炕沿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昏暗中,她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像一块风干的橘皮,浑浊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我。屋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窗外鬼哭般的风声和我自己破败的喘息。
她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变成了一尊泥塑。然后,她干瘪的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砂纸摩擦的嘶哑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冻土上:
该走了……你那份债,到头了。他……命硬了,用不着你了。
债……用不着……这几个字像最后的判决,轰然砸下。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我干枯的眼眶,滚烫地滑过冰冷凹陷的脸颊。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积压了十三年的、无法言说的委屈和……奇异的解脱。是啊,债还清了。十三碗血,换他一条命。如今,他命硬了,远走高飞了。我这把被榨干了骨髓的老骨头,终于可以散了。
孙三姑说完,再没看我一眼,仿佛只是对着空气宣告了一个既定的事实。她拄着枣木棍,拖着那条跛腿,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挪出了门口。破旧的门板在她身后轻轻合拢,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般的吱呀,将最后一点天光隔绝在外,也隔绝了那个活人的世界。
黑暗彻底降临,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彻骨的寒冷从四面八方钻进骨髓,身体最后一点稀薄的热气正在飞速流逝。我蜷缩着,意识像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灶台角落的嗡鸣声骤然变得尖锐清晰起来,十三个碗在绝对的黑暗中幽幽发亮,碗壁上那些暗沉的血渍仿佛活了过来,流淌着,旋转着,汇成一片深不见底的血色漩涡。
漩涡的中心,无数细碎的光影闪烁、跳跃,像被风吹散的灰烬,又像沉入水底的记忆碎片——
……是水生刚出生时,皱巴巴的小脸,像只红皮老鼠,他爹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戳了戳他的脸蛋,咧开嘴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