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刘家院门大敞着,刘二正蹲在井台边刮胡子,收音机里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看见爷爷手里的红纸,他嬉皮笑脸地凑过来:陈老师,这是要给我写喜帖
爷爷抖开红纸的瞬间,刘二的笑容僵住了。
鲜红的纸面上,爷爷用颜体写下欺邻霸里,禽兽不如八个大字,墨汁在撒金底纹上流淌,像正在凝固的血。
贴你家门楣上,爷爷的声音不大,却让看热闹的人群突然安静,或者我现在就去派出所,你选。
刘二他爹冲出来时差点被门槛绊倒。陈老师您消消气!他掏出一卷皱巴巴的钞票,鸡我们赔双倍......
爷爷把红纸拍在井台上。我看见他手背暴起的青筋,像老树根钻进皮肉里。
我要的是王法。
那天傍晚,镇上的警用挎斗摩托突突开进村里。
爷爷从樟木箱底取出65式军装,风纪扣勒得喉结发红。
他递给警长的不是诉状,而是一式三份的打印材料——标题用二号黑体加粗,末尾按着鲜红指印。
您当过兵年轻警察看到材料里的《军用物资管理条例》引用条款时,不自觉地用了敬语。
爷爷的怀表在此时响起整点报时。
我第一次看清表盖内侧的小字:奖给射击标兵陈德山1967,刻痕里还残留着枪油味。
刘二被带走时,人造革夹克在警用摩托后座哗啦作响。
爷爷站在晒谷场上点燃烟卷,火星明明灭灭映着褪色的军装。
我发现他的背影比平时佝偻了些,像棵被雪压弯的老松。
爷爷,我鼓起勇气拽他袖口,为什么用红纸
烟灰簌簌落在积雪上。毛笔字,爷爷把剩下的红纸塞给我,吓得了君子,吓不住小人。
后来我明白,他拼命维护的不是鸡,是那个说理就有用的世界。
2006年深夜,我起夜时看见堂屋亮着灯。
爷爷正在糊新的窗花,剪刀在红纸上游走,剪出一串牵着手的娃娃。供桌上的毛主席像俯视这一切,相框玻璃映出他通红的眼眶。
柳树抽芽的时候,爷爷从农机站拖回条报废的拖拉机轮胎。我看着他剁麻绳、锯木板,钢丝在掌心勒出紫红的印子。
扶稳了!爷爷踩着吱呀作响的板凳,把麻绳甩过槐树横枝。我仰头看他军裤膝盖处的补丁,像两块褪色的勋章。
秋千荡起来的瞬间,我听见爷爷哼起《打靶归来》。调子跑得厉害,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轮胎内侧还沾着黑亮的机油,蹭在校服裤上怎么也洗不掉。
再高点!我尖叫。
爷爷的手突然握住绳索。秋千急刹时我差点飞出去,后脑勺撞上爷爷的肋骨,听见里面传来空洞的回响——去年冬天查出的肺气肿,医生说是旧疾。
这女娃娃像个毛小子似的。爷爷揉着我头发,指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机油黑。
我闻到他身上飘来的药味,和早酒混在一起,变成一种苦涩的芬芳。
2007年四月的一个星期天,爷爷突然要去县城。他换上见客才穿的灰中山装,左胸别着毛主席像章。我挤上长途汽车时,发现爷爷攥着个手绢包,露出几张钞票的边角。
新华书店的玻璃柜里摆着新出的画像。爷爷的指节在《开国大典》上停留片刻,最终指向角落里的《毛主席去安源》:要这张。
回家的路上突遇暴雨。爷爷把画像裹进雨衣里,自己淋得透湿。我看着他湿漉漉的后脑勺,白发贴着头皮,像融化的雪。
为啥非要今天买
爷爷在堂屋擦拭画框的动作很轻,仿佛在给伤员包扎。四月十八,他忽然说,你爸入党的日子。
我这才注意到相框背面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