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张泛黄的照片:年轻时的爸爸站在军旗下,胸口别着同样的主席像章。
新画像挂上墙的当晚,爷爷发了高热。我半夜被咳嗽声惊醒,看见奶奶正往爷爷背上拔火罐。紫黑的淤痕在驼背上连成星座,像幅神秘的星图。
文雨,爷爷突然在昏沉中抓住我手腕,秋千绳......要换新的......
春末的雨连下了三天,秋千绳吸饱了水,沉甸甸地垂着。爷爷咳着嗽走出来,手里攥着钢丝:再撑几年……等文雨高考完……他踮脚去缠绳子时,一阵风突然刮过,槐树抖落的水珠砸在他佝偻的背上。
咔嚓——麻绳毫无预兆地断了,轮胎砸进泥坑,溅起的污水染黑了他的裤腿。爷爷站在原地,盯着那截腐朽的绳头,突然笑了:老伙计,你比我先散架啊。
2011年高二的晚自习总拖到很晚。我推开门时,看见爷爷坐在八仙桌前摆弄怀表,台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巨大而佝偻。
又停了我放下书包。
爷爷的指甲抠进表盖缝隙,虎口微微发抖。桌上散落着生锈的小螺丝,像某种昆虫的残骸。齿轮裂了,他声音沙哑,上海表厂早就不产这种零件了。
我突然发现爷爷的耳垂上有道疤——58年大炼钢铁时被铁水烫的,形状像台湾岛。这个曾顶着枪林弹雨的老兵,此刻却被小小的怀表难住了。
抽屉里躺着止痛片的铝箔板,已经空了。我想起上周帮爷爷搓背时,摸到他腰间子弹留下的凹凸。那些藏在岁月褶皱里的旧伤,如今全在雨天发出隐痛。
修不好就算了。我伸手去拿怀表。
爷爷突然攥紧表链。1967年冬天,他盯着停滞的指针,我们在珍宝岛轮岗,零下四十度,这表走得比口令还准。
月光移过桌上的药碗,照出底部未化的药渣。我看见摊开的《参考消息》上,爷爷用红笔圈着某条新闻:天安门广场升旗仪式将启用新式国旗杆。
等高考完,我听见自己说,我带您去北京看升旗。
爷爷的笑声引出一串咳嗽。他拉开樟木箱,取出个铁皮盒递给我。里面是七枚子弹壳,排成北斗七星的样子。
用这个打副表链,他躺下时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比原来的结实。
后半夜我被雷声惊醒。一道闪电劈下来,我看见爷爷枯坐在窗前,怀表盖大开,表盘反射着冷光。雨声中隐约传来《东方红》的旋律——是爷爷在哼,调子却比平时慢了半拍,像电力不足的老唱片。
我数着咳嗽声入睡。在梦里,怀表的齿轮重新咬合,清脆的滴答声响彻雪原。
2012年五月,早自习的灯光惨白,我正在草稿纸上默写《岳阳楼记》。班主任突然推开门,袖子上别着黑纱。
陈文雨,她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你爷爷......
后面的话被窗外的蝉鸣吞没。我盯着她嘴唇上的死皮,想起昨天爷爷还坐在藤椅上卷烟,烟丝洒了一膝盖。
他总说旧东西结实,可怀表和他,都坏了。
灵堂设在堂屋。冰棺四周摆着塑料菊花,冷气在玻璃上凝成水珠,像一具流汗的尸体。爷爷穿着65式军装躺在里面,领章红得刺眼。
有人给他擦了脸,鬓角的霜雪被抹去,反而年轻得不真实。
我伸手触碰冰棺,寒意顺着指尖爬上脊背。军装左胸别着那枚毛主席像章,右口袋鼓出一块——是怀表,表链从袋口垂下来,锈迹斑斑。
你爷爷半夜走的。奶奶往火盆里扔纸钱,咳着咳着就没了声息......
纸灰飞起来,粘在冰棺上又迅速变黑。我突然想起什么,冲进里屋拉开抽屉。止痛片的铝箔板还在,但下面压着张纸条,是爷爷的笔迹:升旗时间是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