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亮得很,能盖过整个湖面的蛤蟆叫。
湖心岛上的路灯次第亮起,倒映在水里像一串坠落的星星。远处传来广场舞的鼓点声,但被水面过滤后只剩下沉闷的咚咚,像谁在敲打巨大的木鱼。盲人乐手收起二胡时,饭盒里的硬币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够买包烟了。他摸了摸饭盒内部,精准地避开纸币只取出硬币。起身时把饭盒塞进中山装内兜,动作流畅得像表演魔术。明天还来,他拄着二胡往北门方向走,泉水说想听《赛马》。
夜色完全笼罩湖面时,我沿着南门大街往回走。路过县西巷口,夜市摊主们正在支棚架。卖烤鱿鱼的小伙用铁夹翻动着滋滋作响的食材,腾起的烟雾中,他额头上的汗珠折射出霓虹灯的光彩。隔壁摊主往煎饼鏊子上浇面糊的弧线,与清晨芙蓉街的煎饼摊如出一辙,仿佛这座城市存在着某种隐秘的轮回。
公交站牌下,穿校服的男生正用鞋尖碾蚂蚁。他书包侧袋插着矿泉水瓶,里面泡着几片发黑的柠檬。我要坐的K109路进站时,他突然抬头问:叔叔,这车到山大路吗我被他突如其来的称呼击中——原来在少年人眼里,我已经是会用叔叔称呼的年纪了。
车厢里挤满下班的人群,混合着香水、汗水和关东煮的味道。戴安全帽的民工紧抓扶手,他裤腿上的水泥点已经干涸成灰白色地图。我旁边坐着个抱公文包的中年人,他西裤膝盖处磨出轻微的发亮痕迹,手机屏保是道奥数题。
车经过泉城广场时,霓虹灯下的广场舞方阵像某种神秘的麦田怪圈。穿荧光绿运动鞋的大妈站在队伍最前列,她的红色丝巾随着旋转飘起,让我想起杂货店里那盏不停旋转的红蓝白三色灯。
到家推开门,发现早上买的槐花豆腐还在冰箱里。取出来时凉气顺着指尖往上爬,豆腐表面已经渗出细小水珠。我用勺子挖着吃,花香被冷藏后变得含蓄,反而更能尝出豆子本身的清甜。阳台外,隔壁的绿萝藤在夜风中轻轻摆动,最长的枝条终于越过了晾衣杆。
躺在床上回想这一天:豆腐大爷的皱纹,盲人乐手的琴马,修车师傅油污的眼镜,还有甜沫里那些倔强的花生米。手机相册里只有三张照片——被碾碎的菜叶,可乐瓶盖象棋,以及杂货店柜台里那排搪瓷缸。最珍贵的画面反而没拍下来:黄昏时分,当二胡声与泉水声交融的瞬间,有片柳叶飘落在盲人乐手肩头,而他只是微微侧头,用脸颊感受了那片叶子的存在。
济南的夜渐渐深了。远处高架桥上偶尔闪过车灯,像流星划过混凝土峡谷。我想起西更道街杂货店店主说的话——留着玩吧。这座城市给我的,何尝不是些零碎却闪光的片段,装在记忆口袋里叮当作响,像那盒五分硬币。
夜市灯光亮起来的时候,整条县西巷突然活了。白炽灯泡挂在蓝色防雨棚下,照得海鲜摊上的冰块闪闪发亮。我站在炒酸奶的推车前,看老板娘用铲子把紫色芋泥抹平,动作像极了小时候美术课上发蜡笔的老师。
要加葡萄干吗她抬头问我,口罩上方的眼睛画着精致的眼线。没等我回答,隔壁铁板鱿鱼的油烟突然飘过来,她皱眉的瞬间,一颗汗珠从太阳穴滑到下巴。
我摇摇头,接过那盒冻得梆硬的酸奶。塑料小勺挖下去的感觉,让我想起冬天在老家凿冰钓鱼。巷子深处传来吉他声,有个穿亚麻衬衫的年轻人坐在马扎上弹《成都》,面前打开的琴盒里躺着几张零钱。他脚边趴着条土狗,正专心舔食地上的烤肠碎屑。
转角处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三个穿篮球服的男生围在套圈摊前,其中一个正把刚赢来的陶瓷存钱罐往裤腰里塞。摊主是位戴老花镜的奶奶,她手里攥着五颜六色的塑料圈,腕上的玉镯在灯光下泛着浑浊的光。我认出那些存钱罐和杂货店里的一模一样——胖乎乎的招财猫,左耳处都有道细微的烧制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