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得上气不接下气,干瘪的小嘴张成空洞的圆。供桌上的泥塑龙王披着褪色的红绸,金粉剥落处露出底下粗陶的灰白。香炉里斜插着三炷香,两长一短,烟柱在渐暗的天光里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列祖列宗显灵啊!里正赵伯的铜烟杆敲在青砖地上当当响。他脖颈上青筋暴起,活像庙柱上缠绕的藤萝,再不下雨,庄稼绝收,人也要渴死了!跪坐的人群中响起压抑的呜咽,王寡妇怀里的婴儿突然抽搐着啼哭,那哭声细弱得像是被烈日晒蔫的秧苗。
我贴着廊柱往阴影里缩了缩,后背抵住斑驳的壁画。画中祥云缭绕的仙境早已模糊成褐色的斑块,依稀可辨有鳞爪的生物蜷在云涡里。夜风裹挟着江水的腥气涌进来,吹得神案上的残烛火苗乱窜,在龙王浑浊的琉璃眼珠上投下跳动的光影。
当铜盆里的月亮爬上香樟树梢时,我被热浪燎得翻来覆去。竹席早已被汗渍浸得发硬,蒲扇摇出的风都是烫的。窗外忽然传来细碎的窸窣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啃噬晒蔫的豆荚。
哥,你听。小妹突然扯我衣角。她细瘦的手指节分明,指甲缝里还留着白日挖藕根沾的淤泥。我们屏息听着,那声响从晒场转移到碾盘,又顺着青石板路往江堤方向去了。远处传来守夜人的梆子声,空荡的平安二字坠进夜色,激得江面泛起细碎的银鳞。
子夜时分,我被尿意憋醒。刚推开门缝,就听见村东头爆发出炸雷般的轰鸣。地面开始震颤,床头的陶罐叮咚乱撞,小妹在睡梦中突然抽搐着坐起,瞳孔里映着窗外诡异的青光。
江……江在叫!母亲踉跄着推开西窗。我看见她发间沾着草屑,白日里新补的补丁在月光下泛着白茬。全村的狗都在狂吠,声浪盖过了蝉鸣蛙叫,连祠堂前那株百年古柏都被震得簌簌落叶。
我赤脚跑到晒场时,正撞见赵伯举着火把往江堤冲。他佝偻的背影在夜色里忽明忽暗,像是被无形的手推着往前。堤坝上已聚了二三十人,举着的火把连成蜿蜒的火蛇,照得江面泛着猩红的光。
江水退得惊人。白日里要划三丈长的竹篙才能探到底的深潭,此刻竟露出嶙峋的礁石。那些被水浸得发白的石头表面覆着青苔,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幽绿。最前排的李二叔突然踉跄着跪倒,他手里的火把噗地插进泥里,腾起的青烟在空中扭曲成怪异的形状。
月光突然大亮。
云层被某种力量撕开裂缝,银辉如瀑布般倾泻在江心。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那里正浮起一片青铜色的阴影,起初只有磨盘大小,渐渐扩展成房屋般庞然。当那物完全浮出水面时,举着火把的人群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火把噼里啪啦掉进水洼,竟无人顾得上捡拾。
那是一只龟。
它的背甲足有三间屋舍大小,每片甲片都泛着青铜器的幽光,纹路间嵌着苔藓状的暗纹。月光在龟壳凹陷处聚成晃动的银丸,随着神龟的游动折射出七彩光晕,像是把整个银河都盛在了它背上。最奇的是龟首,双目如同燃着的金灯,瞳仁里流转着千年古玉般的幽光。
神龟!是神龟显灵!赵伯的烟杆当啷坠地。他扑跪在泥水里,浑浊的老泪冲开脸上的皱纹,老祖宗显灵了!快磕头!
人群哗啦啦跪倒一片,青石板被砸得咚咚作响。我僵在原地,看着神龟缓缓划开水面。它背甲缝隙里渗出的水珠滴落江面,竟没有激起半点涟漪。那些水珠悬在半空,在月光下凝成浑圆的玉珠,映着每个人的面容都扭曲变形。
玉珠突然腾空。
起初是三两颗,接着是成串,最后竟如暴雨般倾泻而下。人们慌乱地用手遮挡,却发现水珠触地即化,只在干裂的泥地上留下湿润的轨迹。我伸手去接,一颗玉珠落在掌心,凉沁沁的触感顺着掌纹游走,刚要细看,它突然化作青芒掠起。
青鸟破空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