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堂里只剩他一人。案上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倒像是要融进母亲灵柩的阴影里。他忽然伸手去够那支木簪,簪头缠着的青丝早已褪成暗褐色,却仍带着几分檀香——是母亲生前绾发时惯用的头油。
母亲啊母亲……阮籍攥着木簪,指尖几乎要掐进檀木纹路里,您总说人活一世要通透,可这世道……这世道连哭都要守着规矩!他声音起初极轻,像是怕惊扰了长明灯的火苗,可渐渐的,那声音化作幼兽般的呜咽,又汇成江河决堤,震得灵幡猎猎作响,连檐角铜铃都跟着震颤。
嵇康就是在这时踏进灵堂的。他怀里抱着焦尾琴,玄色深衣上沾着竹叶碎屑,像是从某个不为人知的夜里走出来的游魂。琴音起时,他并未奏《广陵散》,而是拨出一曲《思归引》。弦音裹着风雷,却压不住那撕心裂肺的悲恸,倒像是两股洪流在暗夜里相撞,激起的浪花都带着咸涩的泪意。
叔夜……阮籍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你说这世间礼法,究竟是渡人的舟,还是困人的笼
嵇康不答,只将琴身侧转,露出琴底暗刻的大巧若拙四字。他指尖在弦上划出裂帛之音,忽而问道:你可还记得,那年我们在竹林里埋下的那坛醉生梦死
阮籍怔了怔,忽然笑出声来。那笑声混着哭音,倒像是寒夜里冻僵的乌鸦扑棱翅膀:自然记得。你说要埋在竹根最深处,待百年后化作竹露,浇醒满山痴人。他伸手去够酒坛,却碰翻了案上烛台。火苗窜起的瞬间,他看见自己倒映在酒中的面容——眼尾绯红如血,唇角却还沾着蟹粉酥的碎屑。
母亲总说,哭要哭得体面。他忽然将整坛酒都泼向火堆,蓝焰腾起的刹那,满室酒香混着檀香,可她不知,这世间最体面的哭法,原是哭得惊天动地,哭得让天地都跟着陪葬。
山涛在门外听得心惊,正要推门而入,却被向秀拦住:让他哭吧。这哭声里藏着的东西,比我们这些体面人的眼泪都干净。
灵堂内,阮籍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却化作断断续续的呓语。他絮絮说着母亲生前的琐事——说她总把蟹黄挑出来给他,说自己顽劣时她如何用竹枝轻敲掌心,说她在病中仍要亲手为他缝制冬衣……说到最后,他竟将脸埋进母亲灵前的蒲团里,呜咽声闷在艾草的苦香中,像是受伤的兽在舔舐伤口。
嵇康的琴音始终未断。从《思归引》到《石上流》,从《幽兰操》到《长清》,每一曲都像是从他骨血里挖出来的。他望着阮籍蜷缩的背影,忽然想起去年深秋——那日他们在竹林里煮茶,阮籍望着满地落叶,忽然说:叔夜,你说这竹子会不会寂寞春生秋落,年年看着我们这些俗人来来去去。
竹子若会寂寞,这世间便再无清净地了。他当时这样答。
可如今,他望着灵堂里这个将哭声都哭成诗的男人,忽然觉得竹子或许真的会寂寞。只是它们的寂寞藏在年轮里,藏在风雨过后的沙沙声中,藏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
五更天将明时,阮籍终于止了哭声。他伏在灵前,额发被冷汗浸透,贴在苍白的脸上,倒像是给这素服添了三分水墨。嵇康将琴置于一旁,起身去扶他,却见他指尖还攥着那支木簪,簪头的青丝缠得愈发紧了。
嗣宗,去歇歇吧。山涛不知何时也进来了,手里捧着碗热腾腾的姜茶,你已守了三日三夜。
阮籍摇摇头,目光仍落在母亲灵柩上:母亲生前最怕我守着规矩。她说,人活一世,若连哭都要看人脸色,那便白来这世上一遭。他忽然将木簪贴近心口,檀木的凉意渗进衣襟,可她不知,这规矩原是刻在骨子里的。就像竹子,哪怕被压弯了腰,断的也是节,不是心。
嵇康忽然抚掌而笑:好一个断的是节,不是心!嗣宗,你这哭声若能化作笔墨,怕是要让天下礼法都羞愧三分。
阮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