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是方才被气浪掀翻时,碎瓦片在腿上划开的三寸长口,血珠顺着绸缎纹路聚成细小的溪流,在战火熏染的布料上洇出不规则的花斑。
远处发电厂的锅炉爆炸掀起气浪,砖石混着燃烧的木梁如陨石般砸落。
沈清霜被震得跌坐在地,耳膜里像塞着无数碎玻璃,嗡嗡作响间听见头顶传来
咔嚓
声。
抬头只见戏楼二层的飞檐正缓缓倾斜,彩绘的飞天仙女在木屑纷飞中剥落,金粉混着烟尘簌簌落在她肩头。
她撑着开裂的朱漆木柱站起时,忽见巷口涌动的人群如潮水般退潮,有人尖叫着
鬼子的坦克来了,抱头向巷尾的防空洞狂奔。
就在这波溃退的人潮中,那个逆着人流而来的身影显得格外突兀。
苏砚秋的灰布长衫前襟烧出几个焦洞,右袖几乎只剩半截布片,发间卡着半片仍在冒烟的琉璃瓦,暗红的血迹从额角蜿蜒至下颌,她浑然不顾。
他手里攥着个牛皮纸袋,另一只手护着腰间的枪套,每跑几步就要侧过身躲避横飞的流弹。
当一颗子弹擦着她耳际掠过,在三米外的砖墙上打出碗口大的窟窿时,沈清霜清楚看见她睫毛剧烈颤动,却仍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方向。
清霜!
她的呼喊被近处的炮击声撕成碎片,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沈清霜伸出手,指尖在硝烟中触碰到她的手腕。
那双手曾在月夜里为她调试胡琴弦轴,指尖总带着松烟墨的清香,此刻却冰凉如铁,掌纹里嵌着细碎的沙砾,虎口处新结的血痂蹭过她掌心,像块烧红的炭。
她这才注意到她长衫下露出的绑腿,军绿色布料上沾满泥血,裤脚处绣着的半朵玉兰花,正是三年前她亲手为她绣的戏服纹样。
油纸包塞进掌心时带着体温的余温,桂花香混着硝烟味钻进鼻腔,刹那间将时光拉回三年前的雨夜。
那时苏砚秋抱着淋湿的胡琴闯进后台,琴袋上绣着的
砚秋
二字已被雨水晕开,她甩着湿漉漉的刘海笑说:听说你要排《游园惊梦》,这杜丽娘的魂儿,得配上二泉调才够幽怨。
此刻她的声音却像浸了碎玻璃,每说一个字都要咽下咳嗽:等...
等城墙上的太阳旗降下来,我们就去老周头的摊子,你点桂花糖糕,我要...
要碗赤豆元宵...
话音未落,左侧传来坦克履带碾压碎石的轰鸣。
苏砚秋猛然转身,沈清霜看见她腰间的驳壳枪已抽出半截,枪柄上缠着的红绳穗子,正是她去年绣了送她的平安符。
她的背影在火光照映下被拉得老长,清瘦的肩胛骨间背着个鼓鼓的帆布包
——
那是她上个月刚为她补好的琴袋,此刻却被血水浸透,渗出的水渍在长衫上画出不规则的地图。
当第一发炮弹落在戏楼前的青石板上时,沈清霜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想喊他的名字,想叫她回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汇入巷口的黑影里。
手中的油纸包发出细碎的响声,半块糖糕上凝着的水珠滚落指尖,分不清是空中的硝烟凝结,还是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冲锋号,像极了戏台上催场的锣鼓,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会抱着胡琴,在幕布后对她笑说
别怕,我给你打拍子。
戏楼飞檐上的铜铃在气浪中剧烈摇晃,叮咚声混着砖石崩塌的巨响,织成一曲破碎的离歌。
沈清霜将糖糕紧紧按在胸口,能清晰感受到糕体表面的桂花碎硌着掌心
——
这是她们约好的暗号,是藏在甜香里的生死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