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琴师。周世安沙哑的嗓音起了个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沈墨卿接唱时,声音已不复当年的清亮,却多了几分金戈铁马的铿锵。
他们踩着吱呀作响的台板,水袖与军装交错,仿佛要将八年的离合悲欢都揉进这残更断漏。
唱到生者可以死时,周世安突然单膝跪地,抓过沈墨卿的左手。那只手缺了无名指——是去年冬日为销毁密码本,自己用匕首斩断的。
一枚翡翠扳指缓缓套上断指处,冰凉的玉质贴着疤痕。
周家祖传的,周世安的拇指摩挲着扳指内侧的刻痕,‘宁为玉碎’。
沈墨卿忽然俯身抱住他。这是相识八年来第一次主动的拥抱,染血的戏服与硝烟味的军装紧紧相贴。活着回来,他呢喃着,唇瓣擦过周世安耳后的伤疤,我还要听你唱全本《长生殿》。
启明星亮起时,沈墨卿翻身上马。
晨雾中他的背影挺拔如松,腰间两支驳壳枪与断指上的翡翠冷光相映。
周世安站在戏台的断壁残垣间,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才发觉掌心被扳指边缘硌出了血——那上面除了宁为玉碎,还刻着极小的不字。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对着空荡荡的官道轻笑出声,转身时一脚踩碎了地上的戏单。
风吹起残纸,露出背面用血画的路线图——那是他瞒着组织,为沈墨卿留的退路。
11.
残帕合葬·死生同衾
1947年冬,卢沟桥畔的芦苇荡覆满寒霜。
周世安伏在战壕里,怀表贴着他心口跳动——表盖内侧嵌着沈墨卿的戏装小照,十二年来已被体温熨出细密的裂纹。
远处传来机枪扫射声,他下意识摸向腰间,指尖触到那半块绣帕。
帕子早已褪成灰白,唯有世安二字仍固执地浮在残破的丝线上,像一道未愈的疤。
周队长,药箱!卫生员小赵滚进战壕,绷带缠着他渗血的肩膀。周世安接过药箱时,一枚子弹突然击穿钢盔。他踉跄着跪倒,怀表链应声而断,沈墨卿的照片飘进血泥里。
恍惚间,他看见1935年广和楼后台的镜前,沈墨卿正用朱砂笔勾画虞姬的泪痕。
铜镜映出自己年轻的脸,手里捧着新裁的苏绣戏服。义兄看仔细了,那人回眸一笑,水袖拂过他的眉睫,这金线要逆着光才显颜色……
炮火震醒了幻觉。
周世安挣扎着爬向照片,却发现血泊里浮着半朵茉莉——是去年清明他别在怀表链上的干花。染血的指尖碰到照片瞬间,背后突然显出一行褪色小字:世安若念墨卿,莫忘《牡丹亭》第三折
。
他瞳孔骤缩,这是沈墨卿从未让他看过的笔迹。
找到周队长了!模糊的视线里,小赵的脸与当年庆喜班班主重叠。
周世安想说话,鲜血却涌出喉咙。他颤抖着扯出绣帕塞给小赵,染血的世安二字正贴在对方掌心。
和…墨卿…合葬……
寒风卷走未尽的话语。
小赵怔怔看着队长的手垂落在地,指缝间漏出一缕金线——那是从戏服上拆下的丝,十二年来一直缝在他内衫夹层。
三日后,游击队在焚毁的戏箱里找到另半块绣帕。
墨卿二字旁多了行蝇头小楷:情丝如金,死生不腐。两块残帕被血浸透,拼成一幅完整的鸳鸯戏水图。
1948年清明,西山无名坟前立起青石双人碑。
碑下埋着樟木戏箱、染血绷带和霉变的茉莉香片。
有牧童看见,两只白蝶从合葬处翩跹而起,掠过荒烟蔓草,消失在卢沟桥残破的石狮旁。
12.
旧梦残帕·今世初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