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一样了。他们不再是两个人,床笫之间多了个幽灵。无论许明远将柳如烟搂得多紧,那个被枪轰开脑袋的迪德里希先生总横亘其间。当他吻她时,仿佛也在亲吻死者僵冷的笑容。
丹尼,今朝怎不说话柳如烟的手指划过他紧绷的下颌。
他面前摆着两条路:走进警局自首,或重返血案现场。光是想象第一种可能就让他胃部绞痛。
柳如烟,你真信我杀了人
她别过脸去:三个人亲眼所见...我想不信也难。
若我发誓没杀人呢
我会更努力去信...她声音发颤,但不知能否做到。
许明远抓住她肩膀:愿帮我洗冤吗必须回沪宁线。
你疯了吗她赤脚跳下床,在黑暗中如受惊的鹿,那是送死!
唯一生路。他斩钉截铁,你不帮,我独自去。
柳如烟的剪影在窗前摇晃。远处传来海关钟声,敲了十一下。
最终她如柳絮般飘回床边,发丝垂落如温热的雨。何须问她的吻混着咸泪,纵是刀山火海...我也跟定你了。
栀子香弥漫的刹那,许明远想起沈静淑。两个女人的面容在脑海中重叠,又碎裂成无数镜片。
民国三十年六月某夜,海关大钟敲过八响时,许明远第三次掀开提篮桥街阁楼的窗帘。路灯将窗棂的影子投在墙上,如监牢铁栅般摇晃。
柳如烟早该到了。他们约好她带换装衣物来,助他混上开往沪宁线的末班火车。现在离发车只剩三刻钟,窗外的石子路上仍不见那抹熟悉的绛紫色身影。
出事了。他喃喃道。不是背叛——他确信柳如烟不会出卖他——或许是车祸,或许是那间作为藏身处的废弃木屋塌了梁。无论如何,没有她引路,他就像个要过马路的瞎子。
楼下的皮货店飘来刺鼻的骨胶味。许明远突然冲下楼,掏出两角五分钱:劳驾,给我粘个假络腮胡。
皮货匠用镊子夹着几绺貉子毛,在他鬓角边涂上鱼鳔胶。味儿冲,相好要嫌的。匠人嘟囔着,将毛发按在他颧骨上。
回到阁楼时,海腥味的穿堂风掀起了黏得不牢的假须。这粗劣伪装骗不过熟人,但或许能让车站巡警犹豫片刻。他最后环顾这间蜗居:起皮的墙纸上还留着柳如烟木屐踢出的凹痕。
十点的钟声里,许明远掐灭煤气灯。昏黄的光圈收缩成针尖大的一点,终于熄灭。提篮桥街沉入黑暗,如同他记忆中那段空白的延续。
北火车站月台上,十七号站台的列车喷着白汽。许明远竖起大衣领,假须被呼出的热气呵得发痒。剪票员狐疑地打量他时,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木屐声。
绛紫色旗袍的一角闪过人群,又消失不见。许明远不确定那是真实还是幻觉——就像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许明远,还是那个叫丹尼尔·尼尔林的杀人犯。
许明远将《申报》举到眼前,报纸边缘微微颤抖。民国三十年的上海电车挤满了人,每一道扫过的目光都像针一样刺在他皮肤上。他必须找个座位,但那些狭窄的过道是最危险的地方——他得从两排座位间穿过,而座位上那些无聊的乘客正仰着头,打量着每一个经过的路人。
借过。他低声说,声音淹没在电车铃铛声中。
一个穿蓝布旗袍的女人不情愿地收拢膝盖。许明远侧身挤过去,感到报纸被座椅扶手刮了一下。他屏住呼吸,生怕假胡须会掉下来。什么事也没发生。他安全地坐下了,但心脏仍在胸腔里狂跳。命运暂时放过了他,但许明远知道,它一定在前方某个拐角处等着,准备给他致命一击。
走出静安寺电车站时,许明远把礼帽压得更低了些。北火车站比街道安全,至少没有那么多敞开的窗户和阳台。但当他踏入候车大厅,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