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蛋扯开蓝布衫,他的胸膛突突直跳,有没有啥要说的
那麻脸婆娘声气细得似老井回音:对不住...
铁蛋惊得后槽牙直硌,俺忙接茬:婶子...当真转了心性
那婆娘抬起布满皱纹的脸:千错万错在俺,害铁蛋折了骨头茬子...她用粗布袖口抹着眼窝子。
俺俩面面相觑,这说道的怕不是一桩事
俺急道:早先害狗崽子的腌臜事!还有猫在俺家外边...
都怪俺这榆木疙瘩脑壳!麻脸婆娘扑通跪在水泥地上,用油渍布头擦着涕泪,要没旧年作孽,铁蛋也不能落得这般光景...对不住...对不住...赔罪声让满屋探视的都抻长脖子往这厢瞅。
铁蛋臊得脸膛发烫,捶着荞麦皮枕头嚷道:甭絮叨咧!再说这自行车摔车,与你八竿子打不着!
麻脸婆娘佝偻着粗布衫子,把病炕边的垃圾往垃圾袋里塞,嘴里翻来覆去念叨着对不住,临了猫着腰钻出粗布帐子。穿堂里轱辘声渐渐远了,倒衬得病房里愈发闷得慌。邻病床几个将养的老汉都支棱着耳朵,铁蛋索性把脸埋进枕头,后槽牙咬得咯咯响:这疯魔婆娘!早年间在草窠里的狠劲哪去了
俺望着粗布帐子,忽然咂摸出滋味——她那声对不住,怕是冲着旧年光景里在野林子摆弄的邪祟勾当。腊月天脊梁沟子陡然沁出冷汗,那婆娘当真信了在草棚子里对铁蛋下的咒。
铁蛋翻了个身,轮椅被他踹得吱呀响:早年间见了她就跟耗子撞见猫似的,如今瞧着倒像个魔怔的清洁工。话里虽然掺着气愤,倒是把胸口坠着的磨盘卸了。
俺顺着这话头接茬:可不是么,如今咱身板比她强壮。月亮婆子的清辉透过玻璃窗根子,照见他额头洇着层薄汗。
转过天,俺给栓子打电话,栓柱在电话里头惊得直抽气:那麻脸婆娘竟转了性么等铁蛋下了炕,咱仨去后山放炮仗!
三伏天头晌,铁蛋拄着枣木棍立在俺家门前。俺瞅见他腿上结着痂,到底是从小摔打的皮实。西厢房炕席上摊着油酥馍,话头从村塾扯到酸梅汤,末了总要绕回南山坳那档子事。
月亮婆子爬过老树疙瘩时,栓柱蹬着二八大杠也来了。这蓝布衫后生晒得跟黑瞎子似的,袖口还沾着污泥。三人蹲在黄土道上,枣木棍戳着硬土坷垃,话本子里那些个旧事,到底叫灯笼火把照淡了。
卫生所里穿堂风扫过,那麻脸婆娘猫着腰收拾垃圾的影儿在墙根子底下晃。铁蛋突然咧嘴笑:你们说,那婆娘莫不是叫榔头夯了天灵盖才转了心性栓柱喉头咕咚咽下酸梅汤,三人笑作一团,惊得草窠里蛐蛐儿扑棱棱乱蹿。
野林子的腥膻气被风吹过来,话匣子里的呜咽声,终究叫月亮婆子的清辉裹着,散进蚰蜒道尽头的雾里。蓝布衫后生们踩着露水往家蹽时,谁也没瞧见清洁工攥着锈铁钉,在穿堂暗处缩成个闷葫芦。
那时,俺们各自心头最怕的麻脸婆娘,如今也成了清洁工的模样。
俺和铁蛋絮絮叨叨同栓柱讲了卫生所里的事,栓柱叼着草茎子笑:搁旧年光景,俺定然怕得腿肚子转筋。现如今那婆娘若敢扑过来,看俺不用枣木棍给她开了瓢!
风掠过苇子塘,卷起土腥气。对俺们来说,麻脸婆娘早成了老黄历,就像野林子里的草窠子,白日里看着瘆人,夜里借着月亮婆子的清辉一照,倒显出几分憨态。
日头西斜时,三人猫进镇口酒馆的隔间。铁蛋拄着枣木棍,把桌子拍得啪啪响:掌柜的,给咱温三碗酒!说是酒,实则是掺了酒的米酒,喝得直教人嗓子眼发烫。蓝布衫伙计端着粗陶碗来回三趟,褡裢里铜板子叮当响。
月亮婆子刚爬上老树疙瘩,铁蛋已鼻尖沁汗。栓柱突然把碗往榆木案板上一磕:走,给大黑二花烧纸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