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笼在夜风里晃出细碎光斑,欧阳修搁下狼毫,食指关节叩了叩案头新到的活字印本《旧唐书·太宗本纪》。丑时初刻的更梆声从东华门传来,惊飞了檐角栖息的雀儿,墨香混着槐花的甜腻钻进窗纸——这是嘉祐三年三月初三的凌晨,距上巳节正日尚有两个时辰,史馆里的烛火却已亮了整宿。
永叔兄看这处,左侧书案前,比欧阳修小十二岁的刘攽正握着一卷帛书侧过身来,青布襕衫袖口沾着隔夜的墨渍,《贞观政要》载玄武门之变,太宗‘跪而吮上乳’,此等细节《旧唐书》为何删去他手中的《政要》是吴越国旧刻,楮纸边缘泛着经年的米黄,字迹在烛下洇出毛边。
欧阳修放下手中的《新唐书》稿本,目光落在刘攽指腹压住的跪吮乳三字上。案头的活字版样本在风里轻颤,胶泥铸成的唐字边角微损——毕昇新制的字模虽轻便,到底不如雕版经久。史馆修史,当存大体。他捻起一管狼毫,在泛黄的纸页空白处批道:此等闺闱细故,于社稷何益反令后世议帝王之私。笔尖划过吮乳二字时稍作停顿,墨色在纸面上积成小洼,映得案头青铜笔架上的螭龙纹忽明忽暗。
忽有值夜班的小吏掀帘入内,手中托盘里的建盏腾起白雾:欧阳学士,西夏宥州蕃使求见,已在崇文院等候。欧阳修搁笔时瞥见刘攽袖口的墨迹蹭到了《政要》书页,忙取过镇纸压住将散的帛卷——这卷吴越国进献的孤本,还是去年钱惟演之子钱暄从会稽送来的。
崇文院的暖阁里,西夏使者野利旺荣身着圆领窄袖团花锦袍,腰间蹀躞带垂着鎏金银囊,正与通事舍人争得面红耳赤。见欧阳修掀帘进来,忙按西夏礼节抚胸长揖,靴底的铁钉在青砖上刮出刺耳声响:贵国诏书称我大夏为‘夏国’,却仍用‘赐’字,我主以为——话未说完,通事舍人已急得直搓手:蕃使误会了,‘赐’乃朝廷优待外邦之意……
欧阳修抬手止住通事,目光落在案头展开的西夏文国书上。字体曲屈如蚊蚋,却在请以平等礼相待处用汉字注了一行小楷,显是通晓汉学的西夏文人所书。他忽然想起去年在枢密院见过的西夏地图,贺兰山与黄河之间的党项部族,此刻正借上巳节遣使求购《九章算术》与《神农本草经》。贵使可知,他从袖中取出一轴《兰亭序》摹本,我朝与四夷通好,正如王羲之笔下‘群贤毕至’,岂分高下
野利旺荣的目光落在摹本上的癸丑暮春四字,神情稍缓。欧阳修趁机指着窗外交叠的槐叶影子:今日上巳,我朝有‘曲水流觞’之俗,贵使若不嫌弃,可与我等共赋新词说着取出六枚牙筹,上面分别刻着风、花、雪、月、山、水六字——这是史馆文人夜值时的雅戏,抽得何字便以何字为韵脚赋诗。
野利旺荣抽到月字,沉吟片刻以党项语吟诵,通事舍人译道:贺兰月照铁衣寒,羌笛吹彻黄河岸。欧阳修击节赞叹,自己抽到花字,略一思忖便挥毫写下:上巳春归花满堤,御沟烟柳拂云低。末句愿教胡马不南牧,共饮清泉照鬓丝刚落,便见野利旺荣眼中闪过异色——这既是对和平的期许,亦是对西夏连年战事的隐谏。
回到史馆时,刘攽正就着烛火修补《政要》的破损处,用的是益州产的益州麻纸,以浆糊混着鲤鱼鳔胶粘连。永叔兄可知,他忽然放下糨糊刷,刚才那西夏使者靴底的铁钉,与《武经总要》里画的番靴形制不同,怕是从横山铁矿私铸的。欧阳修点点头,想起枢密院近日的军报,西夏正于贺兰山麓冶铁打造兵器,表面求购典籍,实则探听宋境虚实。
案头的活字版突然发出轻响,一枚太字模歪倒在《新唐书·艺文志》稿本上。欧阳修捡起字模,忽然想起今早收到的苏轼来信——那少年随父入京,在信里盛赞毕昇的活字印刷若星辰列布,可快速成书。此刻他望着眼前堆砌的雕版书稿,忽然对刘攽道:明日可着人请毕师傅来,我等修史若用活字排版,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