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来,我这才发现他咳出来的痰里带着血丝——去年他在北疆中了匈奴的毒箭,虽说捡回条命,却落下了病根。
夜幕降临时,我独自登上烽火台。月光给长城镀上一层冷银,远处的民夫们还在劳作,火把连成一条蜿蜒的火龙,像极了当年蕲南战场上的楚军篝火。我摸出怀里的《商君书》,书页间夹着蒙恬给我的碎砖,阿芳亲启四个字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风忽然大了,卷着沙砾打在城砖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极了焚书时竹简爆裂的声音。我想起淳于越临死前的眼神,想起王翦说的楚虽三户,想起嬴政在沙丘平台的眼泪。原来所有的铁血与强权,都抵不过一个民夫刻在砖上的名字,抵不过蒙恬眼中的慈悲。
烽火台的角落里,堆着几具尚未掩埋的尸体,其中一个少年的手紧紧攥着什么。我掰开他的手指,发现是粒干瘪的粟米,大概是他藏了很久的口粮。月光落在他脸上,那是张顶多十五岁的脸,眉骨间却已有了成年人的沧桑。
我站起身,将《商君书》放在他胸口,用碎砖压住。风掀起书页,露出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的句子。或许商君当年也没想到,他的法治会变成今日的酷政,他的匹夫会变成蝼蚁。
远处传来蒙恬的口令声,士兵们开始换岗。我望着月光下的长城,忽然觉得它不再是帝国的屏障,而是一条锁链,锁住了天下人的心。而我,曾是这锁链的锻造者之一,如今却在这寒夜里,听见了锁链下传来的心跳声——那是千千万万被视为蝼蚁的人,依然鲜活的心跳。
黎明时分,我看见蒙恬骑着马巡视工地,他的羊皮氅在风中猎猎作响,像面破旧却依然飘扬的旗帜。某个民夫突然摔倒,他立刻翻身下马,扶起那人,还从怀里掏出块干粮递过去。周围的民夫们看着这一幕,眼里闪过我从未见过的光,那不是恐惧,而是希望。
我摸了摸腰间的玉珏,受命于天的刻纹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刺眼。或许蒙恬是对的,真正的强大,不是用恐惧筑起高墙,而是让人心甘情愿地为你筑起城墙。而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光了——在嬴政的眼里,在赵高的眼里,甚至在我自己的眼里。
转身离开时,我听见身后传来少年的笑声——那个断腿的少年,正用蒙恬的铜哨吹出不成调的曲子。哨音混在风声里,却显得格外清亮,像初春的第一声雁鸣,刺破了漫长的寒冬。或许,在这钢铁与血肉的长城之下,还有些东西,是永远无法被摧毁的。
3
青铜兽首烛台上,十六支牛油烛正滋滋燃烧,蜡泪凝结成蜿蜒的白蛇,顺着雕龙刻凤的烛台底座爬向地砖。我跪在丹陛之下,膝盖隔着玄色朝服仍能触到石砖的冷硬。抬头望去,嬴政的十二旒冕正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晃动,翡翠珠串后那双眼睛,像极了渭水冰面下蛰伏的鳄鱼。
李斯。他的声音裹着鼎中烹煮的椒艾香气砸下来,我注意到他按在青铜龙纹案几上的右手,拇指正一下下摩挲着案角——这是他惯有的小动作,每当斟酌言辞时,指尖便会无意识地寻找坚硬之物。六国已灭,天下初定。你且说说,如何治理这万里江山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三个月前在函谷关外,我亲眼看见他用同样的眼神凝视着六国地图,指尖划过楚国疆域时,指甲盖都因用力而泛白。此刻这双眼睛里跳动的,是征服者的火焰,亦是守业者的狐疑。
陛下,我解开腰间玉珏,任由它坠在阶前发出清越声响,周室衰微,诸侯混战,皆因分封制尾大不掉。今陛下神武,荡平六合,当废分封,立郡县。车同轨,书同文,统一度量衡。如此,地方官吏皆由陛下任免,财赋兵甲尽归朝廷,方能永绝割据之患。
殿内响起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我用余光瞥见,右首列位的博士淳于越正攥紧袖口,露出半截竹简角,青黑色的编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