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沾着陈年墨渍——那是他总带在身边的《春秋》,连如厕时都要捧读的鲁国旧典。
臣有异议!淳于越的声音像被霜打了的稷穗,却硬是梗着脖子往前跨了三步,腰间玉佩撞在石阶上迸出脆响,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若朝堂生奸佞,如田常、六卿之流,无宗室拱卫,何以相救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
他说到师古二字时,特意提高了声调,袖口的竹简滑出寸许,我看清了简首朱笔写的隐公元年。嬴政的冕旒突然剧烈晃动,烛火在他瞳孔里碎成金箔,我知道这是暴怒的前兆——七年前,他在蕲年宫听见太后男宠四字时,眼中也曾闪过这样的碎光。
陛下,我猛地叩首,额头撞在砖缝里嵌着的碎玉上,腥甜在舌尖漫开,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治,非其相反,时变异也。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臣闻市井小儿皆歌‘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此等妖言,皆因旧典未毁,人心未一!
淳于越的脸色瞬间褪成羊皮纸色,他腰间的玉佩终于不堪撞击,啪地碎成两半。我看见他喉结滚动,像要咽下破碎的牙齿,却在开口前被嬴政的冷笑截断。
准奏。嬴政抬手按在剑柄上,龙渊剑的鱼肠纹在烛火下泛着幽蓝,非秦记皆烧之,敢藏《诗》《书》者弃市。至于淳于博士..……他顿了顿,冕旒下掠过一丝玩味,可留你全尸,归葬曲阜。
淳于越猛然踉跄着跪下,白发散落在玉碎上,像冬雪落在残棋棋盘。我站起身时,发现自己的朝服下摆已被烛泪浸透,凝成硬块。殿外忽然刮起西风,卷着阶下的碎玉片直扑丹陛,被武士的戈矛挡成一片晶亮的雨。
退朝时,王翦的青铜铠甲声从身后传来,像晒干的豆荚在风中轻颤。这位三朝老将的右肩比左肩低了半寸,那是二十年前抗燕时中箭留下的旧伤。他身上还带着北疆的霜气,与殿内的椒香混在一起,生出一股腐朽的甜。
长卿,他在廊下停住,苍鹰般的侧脸被暮色切出冷硬的轮廓,你可知,这把火会烧掉多少文明他抬手往殿外一指,我看见远处的兰池宫正在暮色中下沉,廊柱上的漆画被火光照得明明灭灭,那是上周刚让人重绘的《大禹治水图》。
老将军,我解下被烛泪弄脏的玉佩丢进廊下积水,看着它沉向游鱼不惊的池底,乱世需用重典。当年您灭楚时,可曾顾惜过郢都的编钟雅乐
王翦的喉结动了动,我这才发现他鬓角新添了大片白发,像秋霜落在老松枝头。他转身时,铠甲上的铜片相互撞击,惊起一群栖息在廊檐下的蝙蝠。那些灰扑扑的影子扑棱着掠过我眼前,我突然想起蕲南战场上,楚军的黑色战旗也是这样遮天蔽日地压下来。
项燕自刎前,王翦的声音从阴影里飘来,曾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当时我以为不过是败军之将的妄言,如今看来..……他没有说完,脚步声渐远,只留下一串潮湿的血点——他的旧伤又在渗血了。
我站在廊下,直到月亮爬上椒房殿的飞檐。远处传来太仆寺的马嘶,夹杂着隐隐约约的竹板声——那是宫正署在责罚失仪的宫人。袖中传来竹简的棱角触感,我这才想起今早塞进袖口的《商君书》残卷,书页间还夹着一片楚国的橘叶,是去年使者从故楚郢都带回的贡品。
指尖摩挲着橘叶的纹路,我忽然想起淳于越被拖出殿时,眼中那团将熄的火。咸阳宫的夜风吹散最后一丝烛香,我摸出腰间新换的玉珏,在月光下看清了匠人新刻的铭文: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珏身冰凉,刻痕却硌得掌心生疼,像极了嬴政方才按在我肩头的力道——那看似轻柔的一按,实则藏着让我必死的决心。
深吸一口气,我将橘叶揉碎扔进池子里。游鱼受惊般散开,水面倒映的冕旒碎成千万片,又在涟漪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