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曲,像条正在融化的龙。我将《论语》塞进火堆,看着它卷成黑色的蛹,德字的最后一笔在火中晃了晃,终究还是被吞噬。
咸阳宫的烛火比平日暗了三分,嬴政斜倚在龙榻上,手里握着块昆仑玉璧,璧面上受命于天的刻纹被摩挲得发亮。他的眼圈青黑如墨,胡须里新添了银丝,让我想起去年在北疆看见的雪象。长卿,他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竹简,朕梦见渭水龙斗,黑蛇吞了赤蛇……
我跪在榻前,嗅到他身上浓重的术士丹药味,混着未愈的箭伤脓血味。陛下,我叩首时看见他脚边散落着几枚丹砂,此乃大秦代周之兆。黑者,水德也;赤者,火德也。水克火,正应陛下天命。
嬴政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痰鸣,震得玉璧上的丹砂簌簌掉落。天命……天命……他反复念叨,手指突然紧紧攥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血管,可为何朕总梦见那些被朕杀掉的人他们站在咸阳宫外,个个都拿着竹简,要烧了这宫殿……
我强忍着疼痛,任他的指甲在我腕上刻出血痕。帐外传来更夫报子时的梆子声,已是三更天。嬴政的眼神忽然清明了些,松开手时,我看见他掌心里全是冷汗,混着丹砂,染得我的衣袖通红。
去罢,他挥了挥手,玉璧滚落在地,发出清越的声响,明日还要商议修筑驰道的事……话音未落,他已闭上眼,喉间响起浑浊的鼾声。我拾起玉璧,发现璧角不知何时缺了一块,像极了淳于越那半块碎玉。
走出咸阳宫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焚书台的火光仍未熄灭,天际被染成暗红,像片永远不会干涸的血迹。我摸了摸腕上的伤,血珠正顺着袖口滴在青砖上,画出蜿蜒的轨迹,竟与淳于越在铁柱上挣扎时留下的血痕一模一样。
远处传来晨钟,敲碎了最后的夜色。我知道,这个夜晚烧掉的,不仅是千万卷竹简,更是一个时代的魂。而我,李斯,亲手点燃了这把火,看着它烧掉旧世界的同时,也在烧掉自己心中最后一丝柔软。或许正如淳于越所说,有些东西是烧不掉的,它们会在人心深处生根发芽,终有一日,长成遮天蔽日的大树,撑破这用铁血和强权筑起的牢笼。
但此刻,我只能迎着晨光前行,让身后的火光将影子拉得老长,像具没有灵魂的傀儡。因为我知道,在这个帝国里,容不得半点温情,只有铁与血,才能铸就永恒的基业——哪怕这基业,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
5
沙丘平台的秋蝉声碎如齑粉,粘在廊柱上的帷幔已褪成枯骨色,被穿堂风掀起时,露出嬴政蜡黄的脸。我跪在龙榻前,看着他右手无名指上的昆仑玉戒深深陷入掌心,渗出的血珠滴在明黄色的帷帐上,像朵迟开的梅花。
长卿……他的声音比去年在长城时更沙哑,喉间像是塞着晒干的苔藓,朕的身体……竟如朽木……话音未落,剧烈的咳嗽让他全身颤抖,枕间的竹简《韩非子》滑落在地,书页摊开在主道篇,明君无为于上,群臣竦惧于下的句子被口水洇湿,晕成淡褐的云。
赵高捧着药碗跪在我身侧,他新蓄的胡须参差不齐,像荒地里的杂草——这是他模仿士人风度的可笑尝试。碗里的汤药飘着刺鼻的丹砂味,我瞥见碗底沉着几颗铅丸,正是卢生进献的长生不老药。三年前,嬴政就是吞了这样的药丸,在咸阳宫的宴会上突然呕血,染红了象牙箸。
陛下该服药了。赵高的声音甜得发腻,像在哄骗孩童。嬴政却突然伸手挥开药碗,青瓷碗砸在金砖上迸裂,褐色药汁溅在赵高脸上,烫得他嘶嘶吸气,却仍堆着笑,用袖口替嬴政擦嘴。
我注意到嬴政腕间的玉串少了三颗珠子,那是他二十岁时让人用和氏璧碎料磨成的,每颗珠子上都刻着一位功臣的名字。如今珠子越来越少,如同他身边的重臣,死的死,贬的贬,只剩我和赵高还跪在榻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