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梅的视线模糊了。她想起那年冬天,自己发烧到说胡话,母亲把最后半块红糖藏在怀里暖化,一滴一滴喂进她嘴里。
打点热水来。春梅脱下湿外套,我给娘擦擦身子。
赵秀兰的皮肤松弛得像蜕下的蛇皮,肋骨一根根凸出来,腰间的淤青还没消——是红梅推她摔的。春梅拧干毛巾,轻轻擦拭那些皱纹和老年斑。擦到后背时,她摸到几条凸起的疤痕,手感熟悉得让她心惊。那是鞭伤,和她自己背上的一模一样。
姥姥打的。秋菊端着药碗进来,说娘当初也不肯换亲。
春梅的手顿了顿。水盆里她的倒影晃动着,忽然变成了年轻时的赵秀兰,又变成了更久远的一个陌生女人。一代又一代,同样的故事,同样的伤痕。
夜里,春梅睡在柴房的小板凳上。赵秀兰的呼吸声像漏气的风箱,时不时突然停止几秒,又猛地续上。月光从瓦缝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个个惨白的光斑。
春...梅...赵秀兰突然说话了,口齿不清但能听懂,...跑...跑得好...
春梅假装睡着了。老太太的手摸索着伸过来,颤抖的指尖碰了碰她脸上的疤——那是李铁柱用烟袋锅烫的。温热的液体滴在她脸颊上,不知是母亲的泪还是自己的。
第二天一早,建国来了。他站在柴房门口不肯进去,鞋上的泥巴蹭在秋菊刚擦干净的门槛上。
梅子回来了他眼神飘忽,正好...我地里忙...
春梅看着他发福的肚腩和崭新的胶鞋,突然觉得陌生。这是那个为她挡鞭子的哥哥吗是那个省下鸡蛋给她的建国吗
忙你的去。春梅转身进屋,娘有我们。
建国如蒙大赦,转身就走。院里的老黄狗冲他背影汪汪叫,被红梅一脚踢开:死狗!连自家人都不认!
赵秀兰的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喝碗粥,说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坏的时候整日昏睡,尿湿了被褥也不知道。春梅和秋菊轮流照顾,刘永福每天下工回来都会带点新鲜东西——一把野芹菜,两条小鱼,或者几颗鸟蛋。
四月初八那天,赵秀兰突然清醒了。她盯着周春梅看了好久,右眼亮得惊人:...悔...娘悔...
春梅正在缝补衣服,针尖扎进了手指。血珠冒出来,红得刺眼。
秋菊...过得好不老太太突然问。
春梅抬头看向窗外。秋菊正在菜园里摘豆角,刘永福抱着孩子在一旁帮忙。矮小的丈夫踮起脚给妻子擦汗,阳光给他们镀了层金边。
好。春梅简短地回答。
赵秀兰的嘴角抽了抽,像是想笑:...矮...矮子好...不打人...
一阵风突然吹开窗户,煤油灯剧烈摇晃起来。春梅赶紧去关窗,回头时看见母亲眼里含着泪,正贪婪地盯着她看,好像要把她的样子刻进灵魂里。
谷雨那天,赵秀兰不行了。她喘得像破风箱,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春梅和秋菊跪在两侧,一人握着一只枯手。那手突然有了惊人的力气,攥得她们生疼。
娘...秋菊哭成了泪人。
赵秀兰的右眼转了转,依次看过两个女儿。她的嘴唇蠕动着,春梅俯身去听。
...对...不起...
那只手突然松开了。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赵秀兰安详的脸。煤油灯晃了晃,熄灭了。
雨下了整整三天。葬礼很简单,建国披麻戴孝走在最前面,但大小事都是刘永福张罗的。村里来的人不多,几个老太太围着棺材啧啧称奇:
赵秀兰命好啊,两个闺女这么孝顺。
养儿防老屁!还是闺女顶用!
听说大闺女在县城上班呢,特意请假回来的...
春